缝纫机前的奶奶

作者: 初意逐梦 | 来源:发表于2018-11-28 08:28 被阅读162次

    一台缝纫机,一个苍老的背影,就是她的全世界。

    隆冬的气候干燥而寒冷,连汽车的真皮方向盘都裂了缝,如同人们干巴的嘴唇。

    就这样放着既不安全也影响美观,而去4s店更换原装又嫌太贵,我决定在网上购买一个皮套,当然要手工缝制的,这样才能看起来严丝无缝。

    我在某宝上下载了不少教学视频,但却不是为我,而是为我奶奶所准备。

    其实在买皮套之前我就想到了我的奶奶,缝制皮套的手艺活就交给她老人家了,缝纫是她的专长,也是她一直以来谋生的本钱。我甚至觉得奶奶根本不需要这些视频,因为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识过她的手艺,视频里那些看似灵巧的翻花线她早已驾轻就熟。

    而当我满怀期待地看着奶奶坐进汽车驾驶座“重操旧业”时,她与我印象中的老师傅形象却开始相差甚远,当绣花针不听话地染上鲜血时,她在我心中的大山也就此崩塌。

    奶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是镇上远近闻名的老师傅了,她掌管着百平米见方的裁缝店门面,手下有十多号徒弟,个个对她毕恭毕敬。

    因为家里穷,她从小就被送去别人家收养,养父待她视同己出,虽没有衣食无忧,但温饱不愁。

    养父就是做裁缝的,一针一线号称乡里一绝,但他也极为严厉,奶奶年幼时为学习裁缝受过不少苦,以至于小指最后一截被直接打断,直到现在还像伸不直的胡萝卜一样突兀。

    那时我的成绩总拖班级后退,奶奶没学过文化,她就总是伸出那根丑陋的手指比给我看,告诉我要认真学习,但那时的我只知道逃避。

    现在想来,奶奶也许把这截断指看作了是一生的印记,如同军人胸口的枪伤。那枚孤零零的小指不管何时都僵硬地向外翘着,像一面旗帜,凝聚着岁月的沉淀。

    奶奶没有让养父失望,裁缝手艺很快远远甩开同龄人一截,实际上在养父的心中,奶奶已经被内定为接班人之一,而她也在十六岁那年的竞选里脱颖而出,接手了裁缝店组长,养父正式退居二线,那时候,裁缝店已经有了十几号人。

    那时竞争激烈,奶奶的胜出也不是凭空而来,这段往事奶奶不愿提起,但我也隐约知道,也是在那次,奶奶的好姐妹——她最有力的竞争对手在最终对决中落败。

    我们无法理解当年,但荣誉有时真的会高于生命,在一个无风的夜晚,奶奶的姐妹悬了梁。

    这是奶奶一生无法抹去的伤痕,生命如此决然,却又如此脆弱。

    小学五年级那年,我随奶奶去了县城,那时我看到店铺里陈列着不少衣服,虽然颜色艳丽,但样式却大同小异。

    从小在裁缝铺里长大的我非常纳闷,一模一样的衣服难道会有人感兴趣吗,不会烂大街吗?我问奶奶,奶奶也只是笑笑,但眉宇间却锁起一抹淡淡的忧虑。

    街边的广播站里正不停播放着邓小平的南方谈话,秋风吹过,卷起一阵萧瑟。

    也正是那一年裁缝店开始走了下坡路。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的同时,无数款式新颖的服装如潮般卷入了城乡,也把奶奶的裁缝店吹得摇摇欲坠。人们的就业机会呈几何倍数增长的后果是不少人从裁缝店离职。

    下海经商、倒腾建材、酒水批发等新兴行业挑动了人们不甘寂寞的心,奶奶店里的伙计更多成为了其他公司的服装设计师。

    回乡那年,几个徒弟一溜的确良西装穿的笔挺,活脱脱的都市白领,认识的人都劝奶奶把裁缝机关了做点其他生意,奶奶只是笑笑。

    她舍不得半辈子的手艺,在她心里,做衣服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情怀。

    很快,奶奶就成了光杆司令。

    四间店面卖了三间,没事的时候,奶奶就守着仅剩的缝纫机发呆,偶尔有小孩跑到店里,奶奶还会塞给他一支棒棒糖。

    有一年,奶奶的眼睛突然不好了,熟悉的穿针怎么也整不起来,最后还是在我的帮忙下才完成了这个事。

    衣服缝着缝着,奶奶又红了眼睛,我手忙脚乱地去拿纸巾,奶奶却摆摆手,只说是灰尘迷了眼。

    爷爷说,奶奶傲气,眼神不好使有两年了,但她总不习惯叫别人帮忙。她不服老,不愿承认岁月刻下的伤痕。在她心中,她永远是做裁缝的一把好手。

    裁缝店虽然冷清,但茶水总是不缺的。偶有老主顾前来,奶奶总要泡一壶上好的碧螺春,一坐就是半天,与其说是做衣服,不如说是回忆往昔。

    后来裁缝店的关门实属无奈,因为奶奶的眼睛实在不行了,为此她闷闷不乐了很久。

    为了让退休的奶奶有点事做,父母提议开个鹅肉店。

    因为除了做衣服,奶奶的厨艺也是一绝,这也是她早年学艺时常替养父的裁缝店掌厨练成的。

    但是奶奶为人实诚,不会江湖上那一套短斤缺两,为了让客人更加上口,鹅肉煮得酥烂,煮烂的鹅肉都融在了汤里,好端端的一斤的鹅肉只余8两。

    就这样,鹅肉店开了半年也就堪堪保本,考虑到奶奶志不在此,小店也就草草收场了。

    如今,我看着她微胖的身躯挤在不大的驾驶室里,用仅能活动的四个手指紧紧扶住方向盘,她的眼神那么专注,一如二十年前。

    也许是好久没有缝过东西了,她枯树枝般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都印出了黄白色的骨节。

    有段时间她握着方向盘久久没有动作,我突然猜想是否她已对缝纫不再熟悉,我打开手机里下载的视频,却没有勇气递到她跟前,因为她的目光满是柔和,回忆中的她是最幸福的。

    时间恍如凝固。

    如同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奶奶回过神来后主动把我的手机要了过去。

    那次,是我第二次看到她流了眼泪。

    她的手指对着视频不自然地比划着,一边嘟囔着这些翻花条纹她几十年前就会织了,一边又笨拙地扭动着手里不听使唤的钢针,显得很不协调。

    突然间,她的肩头开始颤抖,泪水无声地爬满脸颊,但她还是固执地要编完。有好几次编的不好看,她执意要拆掉重编,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请我放心,一定编好之类的话。

    真像个孩子。我心中一阵刺痛。也许随着年岁的增长,祖辈的关系是会颠倒的。

    算了算,整个过程一直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期间好几次朋友催我,都被我以有事推掉了。我想,这段时间是属于奶奶的,时间在这时候仿佛失去了意义。

    终了,奶奶对着方向盘看了又看,如同二十年前端详着刚做的新衣。

    我知道,奶奶牵挂的不只是那个微不足道的方向盘,更难以舍弃心头的傲气。

    编完后,她想再对比下我手机中的视频,被我以没电为由拒绝了。因为虽然奶奶已经做得极为用心,但怎么看都与网上的成品差距颇大。

    她在我的满口称赞中感到满足,金红的夕阳洒在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回忆与骄傲。

    我想,这或许是作为孙儿的我唯一能为她做的吧。

    临走时她从小盒中取出缝纫剪,细心地把突出的线头一一减去,这是她的习惯,她是多么细致的人,几十年来依旧没变。

    其实我知道在方向盘的内侧还有一根粗长的毛线没有剪去,但我没有跟她说。

    我是故意要留着的,当我工作在外地时,每每摸到这个线头,我都会回忆起我那位不甘老去的慈祥的奶奶。

    尾声

    社会上摸爬滚打的那几年,我曾以为我的内心早已坚逾钢铁,但奶奶去世的那天我还是哭的难以自已,一如那天为我缝制方向盘的她。

    我托着奶奶的骨灰盒,亲手把跟了她几十年的缝纫盒放在她身边,也是我盖上的最后一捧土。

    时至今日我的脑海中还会回荡着奶奶的话语:每个人都逃不过这条路,连毛主席都无法超脱。大孙子哎,如果我的手艺能传给你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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