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我爱你】
(一)
天灰白濛濛,像个巨大的囚笼,大地像笼子底,这个笼子又使人产生一种错觉,它似一口枯井,人便似一只井底的青蛙。虽然是一只井底的青蛙,但也只有彻底躺下来,头上的天空才显得宽广和博大。
井之外应该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吧,那会大成什么样子呢?他喃喃自语道,声音几不可闻。曾经的不可一世,回过头来看不过是一只青蛙的自以为是。他似乎还看见一只路过的乌龟从井沿上全然探出它的尖脑袋、细脖颈问:“你见过海吗?”然后他想说:“见过,海是一口更大的井。”但他没有说出口。乌龟呆了会,没听到回音,无趣地走了。他呆望着头顶没有乌龟的天,天光越发灰暗。这一回掉进井底,继续争辩已经毫无意义。
恍惚间,他回到幼时的茅舍,趴在长条木墩一端,看着坐在另一端的母亲在昏黄的油灯下穿针引线。母亲慈祥的模样,灵巧的动作,连同她的笑语声填满了他小小的世界。每当母亲婉转轻柔的歌声升起时,他的心神便顺着目光穿过窗槛远行。驾着山野的晚风,沐着清冷的月色,飞越重重叠叠的黑暗,一直飞到九重天外,仍然直直地向前飞去。
漫漫长夜,一盏孤灯,忽明忽暗地指引着他。待到灯油就要耗尽,灯芯加入燃烧,内里细微的爆裂迸发出短暂的亮堂之时,他仍然得以驾驭着那点倏忽生灭的亮堂再行一程。直到爆裂不再,他才会一头栽下来。茫然失措中睁开眼睛时,已落在母亲怀里。见到母亲,只消片刻,他的心神立刻全然松散开去。他觉察到被轻轻搁到床上,那散发着皂角新香和存留着白日阳光温暖气息的被子盖上来的同时,梦一把将他兜晕,之后到醒过来之前的一切谜一般神奇地隐匿。
从前就知天外天,只是遗失在了梦里。眼下,他又一次处于类似的境地,接续着那些夜晚的天外飞行。不同的是,燃烧将熄未熄之时,发出细微爆裂的是眼睛本身,那盏孤灯不仅灯油耗尽,连灯也失了踪影。爆裂的微光中,她就那么突兀地立在前头,挡在了前路上。那双隐忍坚毅的眼睛若月亮穿出云层般照射过来,生发着毫无预示且永无明了的召唤,仿佛沉浸于冷漠中的凝视。果真,她来自天上,而地上的人,只不过是一团团泥巴。他还来不及往下想,一切又暗淡下去,变得模糊不清。他仿佛一头栽下去,结实地栽到地上。这回母亲没有接住他,母亲只包揽过他的童年。他用尽了毕生最后一次爆裂,心神从本体四散,却残存一缕,顺从了冷漠的召唤,向她飘去。
这一天,天铺愁云,地展萧瑟,仿佛构建人世悲伤别离之舞台,昭示红尘儿女情长之末路。桃不言找到柳无尽时,他正躺在山水之间,奄奄一息。她缓缓向他走去,天地缩小成两个人的世界,心神洞彻包裹了一切。记忆把往夕向四面八方撒开去,在眼前的世界之上又构建起从前的世界。长久封闭孤立、已然沉寂的情愫自然生发,鲜活起来,暴雨后的江河般欢腾奔涌。时间失去了界限,又重温曾经你侬我侬时的水乳交融之境。恍惚间,熟悉的、温暖的、甘甜的气息充塞角角落落,一如春波荡漾,唯愿无止无尽,就此沉沦。爱之火,无声无息地燃烧,烧过一座又一座高峰,才渐渐地把过往烧成灰烬。
她恢复清冷,蹲到他面前,双手握着他竖在胸前的左手,他的右手静卧在他身侧。她上身微微前倾,目光牢牢锁住那张血色正在退却的脸。一张好看的脸,五官端正,眉清目秀。然而,那丰厚的双唇数次生发细微的颤抖,却没听到从中发出那怕是一丁点儿的声响。她并不想要听他说什么,却没料到他什么都说不出来的时候会这么快来临。那双一动不动努力聚焦对准自己的眼睛,不再炯炯有神,清亮的光团正从昏黄之上溃退,甫一离开昏黄便作鸟雀散,一波一波涌向四周的虚空。他的鼻子不再令人高山仰止,只是一只稍大稍挺的鼻子罢了。她不确定是不是来迟了,他这个样子会知道自己来了吗?
他曾经似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现在却已经趋于扁平。她曾跳入其中浸润、深潜,而今它的水源已经枯竭,露出混沌一片的井底。井底正在收干,水汽越来越稀薄,光线越来越微弱。那只紧紧捏着她的手松软下去,光与热退潮般席卷而去,她顺势让它横亘在他宽阔的胸膛上,那里尚有一丝余温。明明向自己奔来的那缕心神也凭空消失,或许是失去了力量又或者是丧失了勇气,更有可能被什么牵引而去,总之没能飘到她身上,没等到她接着它。她也不曾想接着它,她已不属于这个世界,见他一面是最后的念想,迟迟不得消弥。于今见到了,念想消弥。待它凭空消失,她忽又升起一念,要带他走。这一念来得猝不及防,来势凶猛,倾刻间如水倾泻,积成溪流,又由溪流骤涨成河,继而化做滔天江海,扑向天际,把寰宇淹没。
(二)
他的一缕心神不知何故,顽强不灭。一路飘飘荡荡,荡回故乡,荡进旧时光,却无丝毫眷顾,也未作片刻停留,迅即随风荡上高空,荡出人间,荡进天外天,也不知行往何方,行至何时。它虽是心神一缕,却没喝过孟婆汤,仍然存留着对他过往的一切记忆。但它的心性却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不再是泥土般混浊,拥有了月亮光华般的清冷。它与她再次有了相同的属性,它终于明了她对他的炙热。三年前她已经来到这里,已经不属于那个世界。她用三年的时间重塑起形体,却仍放不下对他的执念,在即将归入新的世界之前仍然要见他一面。正如她在那次意外中走后的三年来,他在对她的思念中将自己的光和热燃烧殆尽,剩下这一缕心神,原本也是为了奔赴于她。
现在,它与她虽然都属于天外天,但她拥有形体,还是从前他熟悉的形体,或许是她有意为之。想必她也可以变成一只乌龟,但是那样他就无法认出她。不久前,它明明可以栽进她的怀里,却被另外一股力量牵引,奔赴另外一个世界去一探究竟,那是童年未竟的梦。它不再需要母亲的歌声,不再需要看进烛光里,不再需要凭借灯芯爆裂的微光多撑一会,它走进了梦里不再遗失。而现在,属于那个世界独特的情感属性已沦为隐藏属性,尘世诸般欲念烟消云散,一股新的禀性脱胎而出。回首往生,那世间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内争外斗,巧取豪夺,只为不得永生,一生不得消停,不得清静。于今,万念寂于一念——清,几无索取,几无消损,已几近于永生。但这一念尚有一丝残缺,永生之路仍然漫长。
天外天的世界一片混沌,它的一念却在成长,越来越清。初始时它失去了操控的能力,就如自动驾驶的飞船自顾自地飞行。后来清发生了质的飞跃,以它为中心,清的范围开始向四周缓慢伸展扩大。又不知过了多久,它猜应是人间的三年,清扩大成人形。这时,清传递出它可以塑造形体的旨意,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他,它有了形体,也有了自主权。他又成为他,又不是他。现在的他焕发着清冷的光辉,他终于又见光明。随后就发现浑沌中有许多生物形状的光体在飞行,他还没有发现母亲及其他熟悉的面孔。
这时他才知道,他步了她的后尘。选择了前世的形体,便有了前世的残缺。不弥补上一念中的那丝残缺,他将永远无法到达下一个世界,永远无法见到无边无际的光明,会一直困在天外天的浑沌之境。如若她还在那个世界,他要去找她见上一面,了却残存的不属于新的世界的执念,才能圆满。问题是她先行一步,去见了他,那么她该是已经圆满了,走出了浑沌之境,又到哪里去找她呢?清引领着他沿原路向回飞,要回一趟人间,去往故乡的茅舍,去往烛光中的母亲身边,去往他与她最后一次见面的地方。
(三)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了尘世,还原成焕发着清冷光辉的形体,站在天外天的浑沌之境,发现浑沌呈现破开的迹象,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原来若不是又生出个要带他走的念头,她万念寂于一念便臻圆满,她将一步踏入新的世界。到头来还是差了一点点,她还是得找到他。她又踏上了寻找之路,仍然没有丝毫迟疑。他尚在那个世界时她好找,现在他也进入了天外天的浑沌之境,或许得全凭机缘巧合了。
全凭机缘巧合吗?也不尽然。他们并不知道正在双向奔赴,重逢只是时间问题。正如他们在那个世界的相爱一般,他把她装在心里,她把他装在心里,全心全意,从不会懈怠,是以即便分离,即便一前一后进入天外天,即便绕多大的圈子,也隔不断心神相牵、双向奔赴,正所谓大爱无疆。他们都信奉,如果爱上一个人,爱其更胜己,唯有如此,爱才会交融,残缺才会消融,最终融为一体,永生永世不分离。
番外:
一只海龟路过一口井,看到井底的一只青蛙。青蛙说井的天空大,海龟说海的天空大。后来,它们投胎为人,结为一对。海龟是爸爸,青蛙是妈妈,他们的儿子长到了十五岁。这天,青蛙上班回到家——
我回到家,儿子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立即从书房出来迎接我,我打开门便听到他喊妈妈。我一边换鞋一边应了他一声,低头看鞋的同时眼泪差点就掉下来。换作从前,只要上班回家,听到他的一声妈妈……现在,他的声音不再稚嫩,不再那么动人心弦。一米八的大个,偏偏生了一张文静的脸。说不清楚是天生的还是现代城市对新生代极为普通的烙印。我冲他挥挥手,他转身又去了书房。中考迫在眉睫,他仍然不忘恪守欢迎母亲回家的仪式,多少给了我一些安慰。仅此而已。从小到大,他的一切基本上都是我一手安排,也算是我的精神寄托,只是有些东西,寄托在他那里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换好鞋,几步跨到客厅,坐到沙发上。脱下外衣,连包一起扔到一边。仿佛扔掉了一股烦恼。我把身体交给沙发窝,把剩下的九十九股也一并压上去,世界安静下来,眼睛自然合上。情绪下面是个黑洞,我掉了进去。没过一会儿,感觉上却似一万年。然后,听见他爸爸从卧室里走出来。脚步声近在咫尺,茶几上传来轻响,他拿上水杯又去了厨房。忽然间,眼闸门洞开,两条溪流蜿蜒而下,我偏过头。脚步身从左侧穿过又进了卧室,止于关门声。近四十岁的大叔,游戏玩不醒,我当初真他娘的瞎了眼。轻轻摸了一把眼泪,摸完流得更凶,只得用手指使劲叉住额头。眼前令人绝望,屋子像一口盖上了井盖的井。这可恨的爱情啊……
另一边,海龟关上房门,一屁股坐下来,接着又喝了口水,便将水杯放在电脑桌上。不小心用力过猛,水杯与桌面、水杯与杯盖联合起来发出不小的声响,海龟略微一惊,偏头向房间门看了一眼,儿子在对面书房学习,不能吵着他。他看着电脑屏幕,心神不宁,他也不是想玩游戏。他是学电子计算机出身的,也是靠这吃饭,习惯了摸电脑。玩游戏不过是放松一下,跟出门散个步差不多。结婚到现在,这个家主要不都是靠自己撑着?她最近还脾气见涨了,我能给她好脸色看?她说累,她那小单位有我累?
刚刚看到她,回到家一声不吭,往沙发里一躺,不知道又在犯什么神经。她应该是忘记了谈恋爱那会看到我眼睛里总是冒着小星星。儿子小时候也特崇拜他老子,不晓得什么时候也跟她一样,敢跟他老子叫板。俩人横眉竖眼起来还真一个样,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哎!在家里地位早就排第三了,要是再生个二胎三胎的,还不得继续倒退。
半天没动,电脑锁屏了。屏幕上出观一片蔚蓝的大海,波涛似真的一样翻滚着,几只海鸥在宽广的天空飞翔。他的神思飞到那次一家人在海滩玩耍的场景,他们手牵着手在沙滩漫步,陪儿子玩沙子,空气中弥漫着甜蜜的气息……天地虽大,一家子的其乐融融还不是把天地都塞满了。海龟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他眼里恢复了神彩。他轻轻起身,打开房门,向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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