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回顾:(36)——第二章第二节 比而不周
最近一段日子里,丞相府中诸事繁杂,种种事务颇难理出头绪。驿馆刺杀案因为杨平的意外身亡而被搁置,而杨平出身于左军营一事,又让本来就在蜀郡都督一事上稍稍落了下风的蜀汉名将赵云几乎彻底出局。主管蜀汉军事的顾命大臣中都护兼永安都督李严,在杨平死后的第三天,就从距离成都千里之外的永安驻地发来书信申斥,这让赵云这位蜀汉老将十分难堪,却又因为杨平确实出自左军营而无法抗辩。其后李严又上奏后主,声称赵云麾下军营营务混乱,赵云没有能力担任蜀军都督,并再次推荐老臣从事中郎射援来担任此要职。蜀汉四大军事区域中,永安都督和汉中都督已经不在诸葛亮掌控之中,南中一地蜀汉势力又一向薄弱,如果再连蜀郡一地的都督都被与诸葛亮政见不合的射援夺走的话,丞相府就再难调动整个蜀汉的一兵一卒,诸葛亮筹划多年的北伐大业也就犹如痴人说梦,彻底没有实施的可能了。因此,诸葛亮不得不对蜀郡都督一职采取势在必得的坚定态度。
然而驿馆刺杀案始终无法破获,蜀汉和东吴的联盟岌岌可危。诸葛亮不得不抽调胸怀大局、能力出众的参军蒋琬,协助尚书邓芝设法维护孙刘两家脆弱的关系,以免事态真的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只有四十三岁的诸葛亮,最近常常感到一种透彻骨髓的无力感。自前骠骑将军关羽刚愎自用丢失荆州全境开始,经历先帝兵败夷陵驾崩于白帝,然后到李严对自己的倾轧和魏延的几乎自成一家,诸葛亮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自隆中卧龙岗便开始规划的大业蓝图一次次的节外生枝,直到现在完全地偏离正轨。这一切,都令他这个一心要兴复汉室,以报先帝知遇之恩的蜀汉丞相,从内心深处感到深深的沮丧和挫败,整个人由内到外一下子苍老了很多。目今百废待兴,相府却人才凋敝,他只得咬紧牙关,一边着力重用相府年轻官吏如庞宏等人,一边又时常邀约尚在成都令任上的马谡来相府议事,以协助自己和蒋琬。马谡明白诸葛亮心意,便将实际上已经成为悬案的驿馆刺杀案完全交给手下范恒去办,自己则整日都在丞相府中,为军国大事出谋划策。自此,相府中大小诸事,除诸葛亮外,皆有马谡和蒋琬二人共同执掌。
因为正值多事之秋,如选拔扩充相府护卫这种事情,就只得由护卫统领、门下督马忠来亲自负责了。马忠从戎十几年,却不擅长文墨,只得请府中侍曹庞宏从中帮忙,协助做些新进护卫籍贯家世等审核记录的工作。庞宏不好推辞,好在东吴使臣那边有蒋琬和邓芝主办,他也不用费心,于是便将护卫的文档卷宗都接手过来,忙得不亦乐乎。
这一日,庞宏总算是将新增的三百名护卫履历誊写清楚。反复看了三两遍,确认无误后,这才将文书放到门口处的几案上,等着马忠派人来取。眼看着将到午时,午后便是“汉兴赋社”聚会的时刻。庞宏搁下笔,痛痛快快地伸了个懒腰,然后草草地收拾几样东西,准备离开相府到汉兴街去。这时,侍曹室的木门“吱呀”一声从外被推开,一名书办向庞宏招呼一声走了进来,却没有发觉原本木门缝隙中夹着的一枚细竹片掉在了地上。那书办只当是木门年久损坏,也不在意,便径直走到庞宏面前,施礼说道:“庞侍曹,不知新进护卫们的履历是否已经整理完成?马督盗说侍曹曾答应今日弄完的,于是吩咐我来取给他过目。”
庞宏指了指门口的几案,客气地说道:“我已写好放在那边几案上了。劳烦尊驾自取。”
那书办慌忙笑道:“什么‘尊驾’,庞侍曹真是折杀小人了。”说罢,他便到几案上取了这堆竹简,然后转身退出去了。
庞宏早看见那枚竹片蹊跷。他打眼瞅了瞅四下无人,慌忙几大步走过去,右手飞快地将竹片拾起,定睛一看,只见上面四个歪歪斜斜的墨字:“牛虎来拜”。庞宏这一下吃惊不小,如同摸到烫手的火箸一般,猛地一撒手又将竹片远远地抛了出去,大滴大滴的冷汗也随之而淌了下来。他呆呆地跪在坐席上发愣,犹豫了半晌,又“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走过去将那枚关系到自己身家性命的竹片捡回放到自己的几案之上,拿起墨笔在竹片上涂了又涂,直到完全看不出上面的字迹来才罢手。他放下竹片想要离开,心里却着实难安,索性点起烛火,将这枚竹片点燃,看着它彻底烧尽成灰,这才将这些燃灰散到盛废物的竹筐中。他熄灭了烛火,又伸手在竹筐中扒拉了许久,将那些灰烬打散到四处,直到其中绝大部分都混杂在残简纸片当中,失去了踪影,这才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他关好侍曹室的门,挂上了写着“旬假”的木牌,然后深深呼一口气,迈着大步向汉兴街糜照府邸走去。
糜家的这座别院,位于成都城北,与闻名益州大地的汉兴阁饭庄只相隔着两条街道,地处繁华。这座别院,本是前安汉将军糜竺受到的封赏,虽然只有几进小院组成,却装饰得富丽堂皇,处处彰显出这座宅院主人的地位与财富来。糜家世代于徐州经商,家底本就十分雄厚。后来糜夫人嫁与刘备,糜竺、糜芳两兄弟又在汉末乱世之中跟随刘备南征北战,为蜀汉政权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勋,从而更使得糜家声名赫赫,封赏无数,从此家资巨万。甚至在糜芳投降东吴、糜竺病死之后,后主刘禅还将这一份尊荣继续在糜竺之子糜威身上延续,加封其为虎贲中郎将以统领禁军,成为成都城中最为显赫的年轻新贵。这种破格的礼遇,令从小便锦衣玉食的糜威更加肆无忌惮,常常以武将身份干预朝政,横行成都城内。
糜威之子糜照,虽然年纪尚轻,但是活脱脱便是其父模样。他为了彻底脱离开糜威管教,带着几个心腹家人自居于汉兴街这座别院之中,并且自作东道,拉拢了陈祇、谯周、张遵、庞宏等一干青年才俊,组建所谓“汉兴赋社”,评论时政,针砭人物。别院所在地主官乃北部丞糜亮,他自然对这位自己正着力巴结的“族弟”的所作所为视若无睹。马谡倒是也零零散散地听到一些关于赋社的事情,但是碍于其中涉及一个关键人物,也不得不选择了放任自流的态度。因此,这本有些犯忌讳的“汉兴赋社”,从夷陵之战后,已经在成都活跃了半载春秋。
庞宏从相府出来一路向北,不过半个时辰,便来到汉兴街一带。他顺着一处灰色的石砖院墙,直走到一座朱红色的大门处才停下。大门紧闭,他便上去“当当当”轻轻扣打三下门上铜环。那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开门的中年仆从见来者是庞宏,是老客了,便招呼道:“原来是庞侍曹。几位学士和大人都已经到了,在堂屋和我家少主说话。庞大人您请进吧。”这仆从说话不卑不亢,看来并未将门外这个小小的相府侍曹看在眼里。庞宏忙向这仆从道谢,举手施了一礼,这才迈步跨进院内。那人回身将大门掩上,走到庞宏身前,将他引到位于后院的一座大屋之前,对庞宏做一个请的手势。庞宏向他再一拱手,转身走进大屋。
“巨师为何来迟啊?莫非相府之中,有什么大事非得要咱们的侍曹大人来处理吗?”庞宏甫一进屋,一个正半闭着双目,懒洋洋地倚在坐榻上的少年,便半是寒暄半是讥讽地跟他说话。这少年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肤色白皙,眼角细长,从头到脚都散发出一种高高在上之气质,一看便知是亲贵世家子弟。这细长眼少年正是这座院落的主人,虎贲中郎将糜威之子糜照。
糜照倚在一张华美的坐榻上,眯着眼睛,百无聊赖地甩弄着一只十分漂亮的牛尾,似乎对这个由他自己发起的赋社并没有十足的兴趣。庞宏听出了糜照的弦外之音,却怎敢跟他计较?只得用笑容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好在自父亲庞统战亡之后,他就没少被人奚落和轻视,倒也渐渐习惯了这种语气和态度。他殷勤地向糜照和在座的诸人寒暄道:“糜公子你好。诸位大人好。”然后捡靠门的一张空白几案席地而坐。
紧靠在糜照坐榻之旁的,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二十七八岁却已经身着锦衣的年轻人,此人正是当朝新提拔的选曹郎陈祇。陈祇十分热情地向庞宏介绍道:“巨师,你刚来,大概还没发现吧?你仔细看咱们糜公子手里这根牛尾,毛色纯净,皮肉紧致,真的是一件百里挑一的稀罕物件。这等眼色,这份风雅,不愧是堂堂糜氏子孙。”说罢,他便转头向糜照讨好地一笑。庞宏知道陈祇一向以结交权贵、攀龙附凤为乐,心里也有些不太看得起。他因为父亲早亡的缘故,十年来尝尽了世间人情冷暖,对这种事情自然是看得十分明白。不过他也不愿得罪陈祇,只得违心地附和着微微一笑,心里却安慰自己道:“就算是看在他堂弟陈含与我交好的情分上罢。”
听到陈祇夸赞自己手中这支牛尾,糜照心中喜悦。他不无得意地对陈祇说道:“奉宗好眼力。这根牛尾,是后将军刘琰刘大人特意托人送来给我赏玩的。他本来也将这根牛尾当作挚爱之物,只是见我喜欢,便忍痛割爱了。”陈祇附和着说道:“那自然是。整个成都城中,谁能不给糜家一点脸面呢?糜公子真是生得好人家。”这话要是在一般亲贵子弟听来,仿佛有隐射子弟无能,单靠祖上显贵之意,可是糜照却只当这话是对自己家族的奉承,忍不住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
“依我看来,你们糜家也不过如此罢了。有你二爷爷糜芳的先例,谁敢再给你家兵权。”就在糜照得意忘形之时,一个声音冷冷地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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