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作者: 1得未曾有 | 来源:发表于2019-07-16 15:54 被阅读161次

    1

    李彩虹提出离婚那天,正是母亲节。儿子周五从学校带回来了一朵康乃馨,孤零零地插在茶几上的玻璃瓶里,淡粉色的花瓣层层叠叠,慢悠悠的散发着芳香。

    每年母亲节前的周五,儿子都会带一朵花儿回来。还是少年时张开的手臂,拥抱的温度依稀还能在记忆里找寻得到。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延续成为一种习惯,敷衍的习惯。

    丈夫王平窝在沙发里,脚搭在茶几上,目不转睛盯着电视里的综艺节目傻乐。

    李彩虹靠在阳台的窗户旁发呆。从高处朝下看,弯弯曲曲逼仄的巷道上,人变成了蠕动的蚂蚁,微弱而缓慢。楼房密密匝匝的往天上垒,抬眼望天,从高楼的间隙里闪着水蓝的光。

    “城市应该在森林里。”这是多么美妙的想法。李彩虹满怀期待提起这个,父子俩齐齐笑话她,人都住不下了,还森林里。“看看你妈活得多滋润,还有时间瞎想,咋爷俩一个赚钱一个上学,忙得跟狗。”儿子附和。

    没人关心生活本该的样子,李彩虹也会糊涂,生活本该的样子究竟是什么?

    “离婚吧。”李彩虹回头。

    丈夫没有吱声儿,他的注意力在电视上。一群人聚在一起,佯装什么都不知道,适时做出恰当的反应。

    李彩虹鼓起劲儿,站在电视机前,“离婚吧!”再一次提出来。

    “扯他妈什么蛋,滚一边儿去。你隔一段时间不出点幺蛾子你就不舒服。学学你妈,啥时候回去都是笑脸相迎,你再看看你,我天天在外面累个半死,回来再对着你这张冷脸。”

    王平摆着手,像轰苍蝇般示意李彩虹让开。

    “妈你又犯神经了?”儿子开了个门缝,悠悠的飘来一句话,随即关上门,继续躲进自己的世界里自嗨。

    李彩虹悄无声息溜进了卧室。脑神经吹响战斗的号角,这些讯息通过神经分布到全身,却在末梢偃旗息鼓,身体被强制没入平静。大脑与身体站在了对立面。这种情况出现的次数愈来愈多,李彩虹觉得自己愈来愈痴痴呆呆。

    娟子曾告诉她,她一个人在家无聊的时候,喜欢提笔写自己的回忆录。写着写着忍不住放声嚎哭。回忆,仿佛是淹没在苦海里的一条鱼,吞进去的,吐出来的全是苦水。

    凌晨四点左右,被妈从被窝里打起来,勉强睁开惺忪的睡眼,深一脚浅一脚在田埂间踉跄前行,满天的星河灿烂辉煌,绵延的农田笼盖着一层轻纱幔帐般的紫色雾气,万物氤氲。端着装满氨肥的盆儿,娟子被气味熏的睁不开眼。

    娟子16岁被迫嫁给外村一个三十八岁的村长。对方刚死了妻子不到一年,留下一个18岁的儿子。10万的彩礼,足可以给弟弟盖一栋新砖房。村里人都说,这个女儿可是没白养。

    出嫁那天,娘家兴高采烈的送娟子上婚轿,嫁妆仅仅只有一个掉了漆色的木头箱子,箱子里装着几件补了又补的旧衣服。娟子未流一滴眼泪,头也不回坐上轿子。从那以后,娟子与娘家断了联系。

    “在娘家没有体面的活着,嫁到别人家,又怎么能体面的过?我恨他们,可又无比想他们。身上的血流不尽,这种想念就割不断。”娟子眼里噙着泪,咬牙切齿得说道。

    娟子生下第一个孩子,摆满月酒那天,孩子被老大扔到了村西头河里。娟子坐在河堤旁哭的寸断干肠。老大被他爹吊在河旁那棵老槐树上,用皮带抽着打。边嚎叫边冲着娟子叫嚣,“你生啊,继续生。男的我就给你扔河里淹死,要是女的,命可以留着,长大了就陪我睡。”围观的村人窃窃的笑声融着头顶乌鸦干咧咧的叫声,直冲着脑门儿扑来。

    25岁,终于怀上二胎的娟子被丈夫打倒在地,她肚子里的孩子连同子宫都没能保住。从医院偷跑出来,坐上火车,远走他乡。

    “我害怕会在某一天悄无声息地没了踪迹。被杀还是被卖,谁都不关心。”

    李彩虹初识娟子,是在东环批发市场。李彩虹只感觉身子猛地朝后一倾,包就从肩膀滑脱,李彩虹猛追了几步。看着乌泱泱的人群,呆愣片刻,转身保持平静随着人流朝前走。娟子站在李彩虹身后不远处,全程看在眼里。被抢了包,这么平静的还是头一次见。

    娟子凑上前去,“你包被抢了,你都不喊啊。”

    李彩虹扭头,一米七的大高个儿,大方脸,浓眉大眼。自己站在她跟前,像骆驼与鸡。“喊了有用吗?已经跑没影了。”

    “那不一定啊,你不喊咋知道抓不住?”

    “万一对方身上有凶器呢?刺伤了别人,我不也跟着受牵连。”

    “啊?你这样想啊?”娟子失笑。

    那次娟子帮忙付了账。

    娟子在夜市摆摊儿卖关东煮,那次过后,李彩虹便经常过去帮忙。

    2

    娟子从最南边逃到最北边。她戏称自己是个亡命徒,走到哪儿都不安宁,总有一种被锁链镣铐附在身上的感觉。

    “你顶多算逃婚。”李彩虹说。

    “我这辈子恐怕只有在死的时候才能安宁。现在就攒我自己的养老钱,老了干不动了,随便哪个养老院一待,死了,推火化炉里一烧,骨灰往黄河里一撒。”

    “不觉得亏得慌?”

    “亏不亏的,看自个儿的怎么想了。人不能跟自己较劲啊,看开了也就那么回事儿。你有家有口,咋能理解呢。”

    “家?那个家只是有个我住的地儿,没有温度。”

    “咦~~~!那是你想的太多。能有住的地儿就不错了。”

    “在那个连呼吸都需要谨小慎微的地方,怎么能算是家?”

    “即使那样,我也渴望有个家。”娟子掐灭了烟。

    “你真有勇气,能逃出来,家还可以再找。”

    “哪有那么容易,我这辈子是不可能了。生养不了,又是从家偷跑出来的。一辈子只能蜗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娟子烟瘾很大,这么一会儿已经是第三根。娟子说,熬夜太久,吸烟能提神醒脑。

    “也许会遇见那个不在乎这些的男人。”

    “你谈过恋爱吗?”娟子眯眼望着西边儿山尖儿那点落日余晖。玫瑰色浸润着秃楞楞的山角儿。

    “没有。你有吗?”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爱情。他话不多,极少说自己的过去,只知道他是个电工。在一起三年,突然有一天,联系不上了。我还是会时不时想他。”

    “你没主动找他?”

    “一个人要是有意让你找不着,你怎么费力也找不着。索性也就不找了。他是唯一一个在床上让我快乐的人。原来,男人女人做爱,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

    李彩虹从来没体会过享受性事。李彩虹在性事上,一直处于木讷状态。刚结婚那几年,她也曾试图风情万种,被王平一眼识穿,说她假装的娇喘像是拉锯子。李彩虹的心霎时间被刺穿。“你还不如充气的软和,硬撅撅的跟块木头。”王平对李彩虹无动于衷的身体没了兴趣。再后来,有了孩子,夫妻同房的次数越来越少。

    “那种事情,有什么爽的。”看着娟子一脸的迷恋,李彩虹心又被戳穿了一片。

    “这世界上有生命的,只有人在做爱这种事上,不仅仅是为了繁衍,还有更深层次的快感。”

    李彩虹想象不出那种快感。两具肉体短暂交融碰撞,抽离之后的身体,空落落的像戈壁荒滩。

    3

    李彩虹也想写写自己的回忆录。努力回想,无从着笔。记忆里的自己,随时随地保持克制与礼貌。爸爸带她外出的时候总是不厌其烦的的叮咛,“虹虹,你要乖一点儿。乖乖听话才会有人爱你。”她努力让自己乖一点儿,再乖一点儿,这样才能得到更多的爱。

    记事起,妈妈长时间独坐在阳台窗户旁,嘴里呢喃低语:“我想起了海滩,田野,眼泪,笑声。我想起建造的家——又被风刮走。我想起聚会,但每一次聚会都是告别。我想起在孤单中运行着的星星,黄鹂成双成对,落日慌乱地,在愁闷中消隐。我想要越过茫茫宇宙,到下一个星球去,到最后一个星球去。我要留下几滴眼泪,和一些笑声。”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李彩虹乖乖地坐在妈妈身旁,静谧的时光如今想起来,带着扭曲的诡异。

    小时候,妈妈私下对女儿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活着好无聊啊!”本该是痛苦的事情,妈妈总是笑着说,眼神空洞的像个提线木偶。李彩虹想起爸爸对她说的话,过去握住妈妈的手,“妈妈,乖一点儿,乖乖听话才会有人爱你。”李彩虹手下那双苍白软绵的大手轻微颤抖。

    有一次,李彩虹禁不住好奇,问起爸爸,“为什么妈妈总觉得活着好无聊呢?”

    爸爸冲妈妈发了很大的火儿,“你想干什么?为什么对虹虹说这种话?现在的生活让你觉得很无趣了吗?你有吃有喝,不用为生计发愁,你还想要什么?收起你脸上虚伪的假笑,看着都让我倒胃口。”李彩虹蜷缩在被子里,心里不断默念,“乖一点儿,乖一点儿。”

    第二天,妈妈没有任何异样,笑着拉起李彩虹的小手儿,走在上学的路上。家里安静的像幽深的古井,望不到底的黑暗。妈妈偶尔会笑着流泪,眼泪无声无息地滴落下来,来不及拂去泪痕,就已经干涸。

    22岁,大学毕业,李彩虹接受爸爸安排,相亲结婚在那一年完成。李彩虹过着和妈妈一样的生活,窝在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里,相夫教子。

    “虹虹,你终于像妈妈一样了。”妈妈轻轻拍了拍李彩虹的肩膀,眼角被笑容牵扯堆积起来的皱纹清晰可见。“相信你爸爸的选择。你自小就是最乖的好孩子。”李彩虹怔怔忡忡说不出来话。

    4

    李彩虹对娟子说起这次失败的离婚提议。娟子正在调戏隔壁烧烤店的小伙子。

    李彩虹孤零零的坐在凳子上,娟子拍了对方的屁股一下,小伙子在周围人的哄笑下骚红了脸。娟子一瓶冰啤酒下肚,满足的打了个嗝。“你刚才说你啥?”

    “我提起离婚。”

    “然后呢?”

    “他觉得我是在无中生有。没有当真。”

    “为啥离婚?”

    “没劲儿。”

    “什么叫有劲儿啊?就算吸毒也是痛快了那一会儿,清醒过来,延时的痛苦百倍偿还。你都快四十了,别瞎折腾了。”

    “婚姻意味着什么呢?我从来都是按照我爸给我安排好的路在走。我发现,我从来没有真正问过我自己喜欢什么。”

    “那次嫁人,严格来说,根本算不得是婚姻。你要问我婚姻意味着什么,我觉得就是有个伴儿,好过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世上游荡。生活会受很多环境的约束和影响,所以,遵从内心有时候很难,想法也不是一尘不变的。”娟子点燃一根烟。“你就是想的太多。这世上有几个人活的是自己?不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别看我一个人潇洒自在。有时候半夜回家,屋子里没有人气,冷的像太平间。我都怕进屋。最怕的就是生病,来个急症,身边没人,说死分分钟的事情。无数次,噩梦里都是老家来人把我五花大绑送了回去。很多次,半夜里惊醒,真的不想活了。可是,第二天睁开眼,看着太阳光从窗户透过来明晃晃的光,楼下车水马龙的声音,我又再次爱上了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我搞不清楚我爱不爱。我说的话,做的事都是别人所需要的,心里厌烦至极,五官,表情,语气却不能表现出来。我到底是谁?需要什么?”

    “想想那些在高峰期挤在公交车上,地铁上的人,他们没时间思考他们是谁,他们只盼着能有个空座,每个月能按时把工资打到卡上,自己没病没灾。说句难听的,能活到寿终正寝都是件难事儿。”

    “做回自己真的很难吗?”

    “我的亲娘啊,你要做回怎样的自己?你离婚了就做回你自己了?你有工作能力吗?你有住的地方吗?你有多少积蓄?现实就摆在你眼前。”

    李彩虹悲从中来,眼泪霎时忍不住。

    39年的人生,她一路被父母推着前行。妈妈脸上毫无意义的笑容,使得她自小就懂得笑不代表着愉悦,也有可能是一种恐惧。她顺从父母的一切安排。

    孩提时代,她努力让自我缩小,为的是爸爸满意的认可,她害怕被周遭否定。她在做着别人认为很好的事儿,说着别人认为很好的话。

    在某一天,一个瞬间,内心那个被合拢的内核儿突然裂出一道微不可见的缝隙,微弱的光亮孱弱渺小,空空荡荡的内心突然像被投种下了种子。自己终于鼓起勇气向里张望,内里却依旧空空荡荡,爱,恨,希望,执着不复存在。原来,一切都是自己的妄想。

    娟子眼皮都懒得抬,她想不通,也不愿深究。这世上,尽是不知足的人。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这话儿真没说错。娟子心里暗忖。

    “我以为你会支持我,最起码会理解我。”李彩虹最终把眼泪憋了回去。她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落泪,成为人群中的异类。

    “我跟你投缘,不想骗你。理解你这种话,大都是敷衍。算不得数,也起不到作用。”

    娟子斜靠在椅背上,大喇喇地岔着腿,“我理解不来。我眼里,你的婚姻,是我这一辈子都撵不上的。有房有车有儿子。老公每月按时上缴工资。跟我比,你是掉在蜜罐里还嫌不够甜。”

    李彩虹说不出话来。

    霓虹初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越聚越密。娟子麻利的穿上围裙,戴好帽子口罩。李彩虹起身回家,她顶多能在出摊前帮着串个菜,人前的活儿,她帮不上忙。手太慢,算账也不灵光。娟子毫不客气笑话她,你活成了废人。

    李彩虹穿梭在斑驳的光影中,城市的霓虹灯璀璨夺目,各种光彩把夜幕染的花红柳绿,瞧不真切。

    忽然间觉得自己很像那匹独放燕支山下的胡马,”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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