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度待久了，我逐渐总结出一个规律：在景区附近，如果有当地人主动接近你，英文说得很流利，用“you are my friend”之类的语言套近乎，说是要带你到处转悠，他十有八九有所企图。
在菩提伽耶，我就好几次遇到这种情况，还好我有“理论武装”，总是能想到办法打发他们，他们也多半能够知难而退。识破一个个雕虫小技让我充满成就感，我逐渐膨胀到觉得自己是身怀绝技独行天下的武林高手，一般小鬼很难近身。这种自信让我表现出一种无畏感，敢一个人搭乘陌生人的私家车、在火车上接过别人递过来的食物，甚至去到别人家里面。这种自信帮助我在南亚、中东跟当地人融洽地打成一片、建立深厚的友谊，它带给我诸多产生鸡皮疙瘩的感动和勾动嘴角的回忆。这种自信在我的手机被骗之后产生动摇，在身上几乎所有美金被偷之后有所怀疑，在三次被抢之后撕得粉碎。
人因为无知才无所畏惧。
来到菩提伽耶的第二天下午，我又有了一次跟当地人的“亲密接触”。当时我决定去正觉山，问了几个嘟嘟车司机，都要500卢比往返。我不知道正觉山有多远，怕被坑，犹豫着下不了决心。当我在路口徘徊时，一个精瘦精瘦的年轻人走到我面前，操着熟练的英文对我说只需要50卢比。不过他说，先要坐他的自行车去他家所在的塞纳村，然后用摩托车载我过去。我心想还可以去塞纳村看看，就同意了。
我忘了他的名字，姑且管他叫普拉巴克。普拉巴克叫我坐上自行车的后座，载着我往塞纳村驶去。过了尼连禅河的石桥，我一时兴起提出让我骑一段。他同意我这么做。我自信是骑自行车的好手，即使这么高大的自行车，我也骑得很稳当。在印度乡野骑车，也算是一种不错的体验。自此，我在印度已经体验了出租车、嘟嘟车、公交车、长途巴士、马车、摩托车、自行车，几乎所有大大小小的交通工具。
他把我引到了村里的一个印度教寺庙。这并不在我们约定的行程内，但是这一路过来的心情蛮好，就决定进去看看。庙不大，也没有特别的东西，五分钟不到我就出来了。这时走过来一个拄着棍子的老太婆，佝偻着背，向我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普拉巴克劝我给她一点东西。我把身上的50卢比零钱给了她。
我问他摩托车在哪里。他说还在前面的村子里。离开寺庙，他载着我到了他家，喊出三个兄弟和他爸。他爸介绍说自己是个英语老师，四个儿子都能讲不错的英文。果然，三兄弟一一跟我握手寒暄，英语还算流利。
他二哥跟我聊得最多，好像在兄弟里面也最有威望，不过我隐隐感觉他身上有邪气。他说他有过好几个女朋友，现任的是一个日本姑娘，并给我看手机里的照片。翻出照片，他就此聊到女人的话题，说了几句没听懂的话，邪恶地笑了笑，兄弟们也都跟着笑。看到我挎着的相机，他说希望我卖给他。我认为他不可能出那么多钱买我的相机，也不可能有一个那么好看的日本女朋友。我只想结束跟他的聊天。他问我要不要喝茶，我以“并不口渴”推辞了。
他家也没有摩托车，去他家里只是“这次行程的额外加点”。他说摩托车在学校里。我很生气。但已经来到这里，只好随他去了村里的小学校。
这所小学是一栋破烂的两层楼房。普拉巴克说今天没有课，所以他才出去做点“兼职”。他带着我看了三间教室，教室里都乱七八糟地摆放着桌子，桌子前面的墙上有一小块黑板。
见识了恶劣的教学环境后，他又带我去见了他的老师。老师是一个高大的中年人，他拿出一本16开大小的笔记本，让我在上面签字并捐款。我有些不情愿地给了他100卢比，这是规定的最少数额。
学校外面果然停着一辆摩托车。去了三个无关的地方后，总算进入正题了。这么想着，普拉巴克却告诉我摩托车里没有油，需要我先给钱加油，才能带我去。岂有此理！这次我没有忍住怒气。
“你骗我！”我用手指着他的脸，生气地说。
“摩托车没有油，我也没有办法。”
“你应该事先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
……
我已经没有了去正觉山的兴致，此时只想着回去。
“我想回去。”我说。
我坐上了普拉巴克的自行车返回。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直到到了尼连禅河桥上，他突然跟我道歉，告诉我下午一点有一个他的朋友正要去正觉山，给不多的钱就可以带我过去。我信以为真。
快到一点的时候我到了约定的大菩提寺外等他。不见人影。又继续等了半个小时。依然不见人影。原来我又被耍了。
在印度旅行，很多时候我会被误认为是日本人，当地人经常冲我喊“空尼起哇”。有些人又觉得我是韩国人，于是对我说“阿倪阿塞哟”。一开始我总是耐心地纠正他们说我是中国人，应该用“你好”。纠正的次数多了，也就烦了，于是，有人对我喊“空尼起哇”，我就回以“空尼起哇”；对我喊“阿倪阿塞哟”，我就回以“阿倪阿塞哟”；对我喊“你好”，我就回以“你好”。这时他们总会满意地冲周围人，以显示自己的见多识广和判断准确。
对我说“空尼起哇”和“阿倪阿塞哟”的还有小孩子。菩提伽耶有很多英语说得很溜的小孩子，他们大都十来岁，因为家庭贫困上不起学，整天跑到大菩提寺附近转悠。他们渐渐学会了跟老外打交道的基础用语，并且说得很溜。他们熟悉菩提伽耶的每一条街道，知道任意一所寺庙的位置，了解几乎所有旅店的价格情况。他们敏锐地观察到哪些是刚到的新面孔哪些是待了好几天的老相识，然后带着新面孔去找陌生的旅店，带着老面孔去买下一旅程的车票。事后只要适当给他们一点跑路钱，他们就会笑着离开。老实说，我在印度期间对他们有所抵触，觉得他们就跟宰客、吃回扣的成年人一样，于是总是拒绝他们。直到离开印度很久，我才开始理解他们并心有所愧，我知道这或许是他们免于饥饿的最好方式。他们通过给游客提供服务换取劳动所得，合情合理合法。他们打小就知道生活不易，赚钱很难，早早地当起了家，为父母分忧解难。对这样的小孩子，我们除了敬佩，还能有什么？
但那些穿着僧袍行骗的小和尚是例外。我就遇到过一次。
那天我在菩提树下闲坐，一个穿着黄色僧袍的小和尚来到了我旁边。他的英文很流利，跟我寒暄几句之后就把几片树叶和几根小枝桠送到我手里，说是自己在这棵菩提树下收集的，作为礼物送给我。他又说，为了让这些神物更具灵气，还需要帮我念诵经文，也就是再给它们开一次光。
于是，小和尚领着我来到栏杆外一个石佛前，让我手捧树叶和枝桠，和他一起跪下。接着他闭上了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一副很认真的样子。经文念诵持续了一分多钟。
“好了。”他说。
“谢谢。”
“我在这里的佛教寺庙读书，但是我没有钱买书，你能不能给我一点钱。”
我一下明白过来，原来赠送菩提树叶、开光都是铺垫，要钱才是目的，怪不得把我带到没有人的佛像处。但他毕竟跟我建立了比较成功的感情铺垫，毕竟他只是一个小孩子，而且我确实想要那几片菩提树叶，于是把身上所有零钱都给了他。
他的脸上闪现一丝不快，看来我给的钱没有达到他的预期。不过他也没多说什么，拿到钱就迅速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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