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久了好莱坞式的电影,总对法国生活片有一种深切期待。但眼看着《碧海蓝天》的导演去改拍商业片,心里也就清楚像《红白蓝三色》那样的电影只能在回忆中偶或一遇了。如此,我们就只剩下两个选择,一是什么电影都不看,一是退而求其次,去寻找一些近似法国生活片的真正的电影文艺之作。记得曾寻到一部叫《影子大地》的电影,很觉受用,恨不得再看两遍,以为这才是真正的电影。之后,又是漫长的寻觅,或者说等待。因为有时我觉得好的作品无论其为什么形式的文艺,与你相遇、被你认知、喜爱和拥有,那是需要机缘巧合的:当你煞费苦心,一无所获时,你可能得之于报亭、街角或是茶馆。
走进理发室,正好有人先我一步。因为只有一个理发师,我只能等着。好在理发店有被翻烂的报刊,有纸页间粘着口香糖的杂志,还有一台旧电视。我选择了看电视。我先是去看体育频道,因为是些三流选手的中网比赛,我就顺手把频道调到了电影频道。
一个长相酷似德国球星波尔的年轻人倚着门框站在那里,三个俊美的姑娘并排坐在沙发上,欧洲女孩特有的狭长脸蛋上绽放出全部的笑容,她们一起看着对面的一扇门。门开了,一个中等偏矮个子的糟老头出现在她们还有那个像波尔的男孩面前。老头见了众人神情,说了一句:为什么这样看我,没见过作家吗?然后,三个女孩一起欢笑着冲上去抱住老头。老头是她们的爸爸。镜头慢慢推开,屏幕上出现一扇窗户,窗户里是一个爸爸和一群女儿拥聚一起的欢笑场面。
我打开电影频道时,正好看到上面这一幕。我觉得很美很有意思,可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于是,我只能接着往下看。
一列貌似古老的火车上,貌似波尔的年轻人拎着旅行包走上去坐下。一位很老的婆婆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她手里提着一个竹笼,里面有一只鸟。年轻人好奇地问她鸟的事。她说,鸟的翅膀折断了,不能飞。这时。老婆婆看着窗外,并示意青年人也去看。年轻人探出头,看见了一位漂亮女子骑着马还牵着一匹马在追赶火车。她就是前述那个自称作家的老头的女儿之一。她看见貌似波尔的年轻人,就冲着他笑,笑容灿烂无比。老婆婆示意貌似波尔的人下车去陪姑娘驰骤。于是,年轻男子叫停了火车,他舍弃了火车还有他的行李,骑上了那姑娘牵在手里的马。火车里,老婆婆对面走来一长得有点像穆萨拉夫的中年男子。他坐下,说谢谢妈妈。他是婆婆儿子。婆婆问儿子:你确信这是上帝的旨意吗?男子说:我确信,是上帝让我们互相关爱的。婆婆微笑着,放飞了那只鸟。
电影到此结束。我并没弄懂是怎么回事。但我却越发觉这电影有点意思。晚上,我打开自家电视,通过频道回看,找到了我在理发店只看到结尾的那部电影《影舞者》。
《影舞者》由意大利和英国合拍的。那个貌似波尔的年轻男子叫杰米,伦敦一家报纸的编辑。他被派往意大利寻求和一位叫帕西的伟大作家的合作。他遭到了粗暴的拒绝。但他认识了帕西的女儿伊莎贝拉。就是那个骑马的漂亮女子。帕西曾写过一部伟大小说,叫《影舞者》。杰米承认,那是他最喜欢的小说。他渴望帕西能继续写作,并和他供职的报社签约。但他到了意大利一个美如仙境的地方,费尽周折找到帕西,却发现他是一个放荡而自暴自弃的糟老头。他曾拒绝过所有企图与之签约的出版社,而且态度粗暴、狂妄。但杰米通过和他以及他周围人的周旋,隐约知道帕西的痛苦——他其实是想写作的,但他害怕,他无法用颤抖的手指去敲击打字机。在咖啡馆里,神甫(也就是火车上叫老婆婆妈妈的那个中年男子)告诉杰米,帕西就像一只善飞的鹰,由于某个变故(指帕西二十年前丧妻之事),鹰折断了翅膀。从此它不再高飞。其实它的翅膀老早就养好了,但它始终不敢飞,因为它不再信任自己的翅膀。直到有一天,一阵狂风骤然吹来,把它吹上天空,于是它又展翅飞翔。神父说,对于帕西来说,杰米很可能就是那阵助鹰重飞的狂风。最后,杰米这阵来自伦敦的狂风果然为帕西成功助飞。他坐在书房里,敲击键盘的手指不再战抖。他眼神恢复自信,面部神情表现出一位伟大作家所应具备的坚毅。于是,我在理发店的电视屏幕上最初看见的一幕出现了。
《影舞者》是一部浪漫主义的电影作品,从结局皆大欢喜的场面就能得出结论。浪漫主义文艺在现代派出现之后,其历史地位受到挑战,其有点俗气的浓烈鲜艳的色彩也骤然暗淡,而且一暗就是数十年。如今,要想凭一部浪漫主义作品去轰动和领袖文艺界,那只能是痴心妄想。因为,文艺表现的发展已经不容许那样,或者说,人类社会发展到现在已经不容许那样。全球经济一体化挤兑和压榨了人类生存的有限空间,人们不再有浪漫的心情去营造浪漫的人生故事和结局。但是,当所有文艺表现形式及其价值都遭到二十一世纪浅薄、粗鄙的浮泛文风的围剿侵蚀而黯然谢幕时,一部精致的浪漫主义文艺作品却不得不扮演一回“王者归来”的角色,尽管这只是昙花一现式的戏段。《影舞者》无疑就是这样的浪漫佳作,他像一阵山涧的清凉之风,从欢笑嬉戏的泉面上生成。
《影舞者》最令人赏心悦目的不是剧情,而是剧情的背景。电影选择了美的无以言表的风景作为背景,使这部浪漫主义佳作同时成为一部唯美主义的佳作。至于那电影的背景如何美,我已经说了是无以言表的,总之那里的山川、颜色、落日、屋舍,不仅美,还有异国风情的美,就是我们从西洋风景画以及文艺复兴时期那些伟大壁画的辽远背景里看到的那些最好看的景象。我甚至不知道那里怎么会有那么多鲜花,荒原上、路边、屋舍旁,总是开着五颜六色的鲜花。那些野草,有些是我童年生活的乡村里常见的,但我不知道它们叫什么。那里的落日,落日下远山的阴影,阴影神秘,实在是令人陶醉神往。有一小段剧情是这样的,帕西要求杰米描述眼前的景象:太阳沉入阴山背后,而余霞擦亮了更远的山峦、草地、村庄……杰米试着用语言去描述它。但帕西认为他做得不好。于是,他开始了一段唯美而浪漫的风景描述。恰在此时,我烧在煤气炉上的开水壶发出蜂鸣。我不得不去把烧开的水灌入热水瓶。等我做完这些回到沙发上,帕西已经结束了他的描述。最后,我只听到杰米由衷的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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