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两百年前,在州郡中南部的广袤原野上,生活着几十个大大小小的游牧部落,历经战争和迁徙之后,这些部落逐渐融合,形成了两个有名的家族:花开氏和慕里氏。
慕里氏爱好和平,花开氏则极具侵略心,两个家族对峙了百年有余,此消彼长,慕里氏渐渐淡出历史的舞台,花开氏盛极一时。然而好景不长,统治局面形成之后,花开氏内部斗争日益剧烈,两股强盛的势力分庭抗礼,经过长年的争斗,其中一股势力从花开氏独立出来,自称出云氏。从此,南州郡战事停息,两家休战将近百年。
转变发生在二十年前,两件宝物横空出世,一举点燃了州郡南北的战火。
其一是慕里氏的秘传剑谱,不知为何落入了花开氏之手。取得剑谱的花开氏人很快就掀起内乱,欲图夺取城主之位。战事一触即发,出云氏也被卷入其中,南州郡陷入了天昏地暗的厮杀。
“自我记事起的十年,是南州郡最黑暗的十年。”我对水鸢说道。
水鸢点了点头,“我能想象到。”
在这十年里,南州郡的人口减少了七成,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头顶永远是浓烟密布,空气腥臭而浑浊,城墙外面白骨堆成了山。
在我十五岁那年,战火烧到了最旺,家人担心子嗣难以保全,便给我换了姓名,偷偷送到了北方的贺兰家。
作为交换,贺兰家把女儿送到了南方,更名为淡月。
“淡月原本叫苍雪,贺兰苍雪。不过,到了出云家之后,就再也没用过这个名字了。”我解释道,“她是我的妹妹,虽然没有一点血缘关系。”
“那你以前叫什么?”水鸢忽然问道,“应该不是苍树吧。”
我沉默了一会,应道:“不值一提。”
两年之后,花开氏突然出现了一位妖术强盛的异人,短短几个月内,就平息了家族内乱,并在南州郡建立起新的秩序。
这个人就是花开风花,南州郡的人叫她妖花。
“什么妖花,叫花姐。”风花一把揪住我的耳朵,不满道。
“我又没说错——”
我小声嘀咕了一句,风花脸上立刻浮现出诡异的微笑,“小千儿,花姐是不是很久没教导你了?”
“我错了,花姐。”我立刻坐正了身子,低头认输。
“小千儿?”水鸢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没什么,你听错了。”我连忙搪塞过去。
南州郡的战事平息之后,出云氏缓过来一口气,于是想起了北方还有一个儿子。在我二十岁那年,出云氏正式向贺兰氏提出交涉,要求返还贺兰苍树。
贺兰氏当时很不情愿,但是碍于出云氏背后的花开氏,只能同意这个要求。
“我听说,当年一力促成此事的人,就是花姐。”
“不错。”风花坦然道,“出云氏送你走的那天,我就说过,迟早有一天要把你接回来。”
“……可这对淡月太不公平了。”
“这就是命数,说不上公平不公平。”风花平静地说道。
“……这么多年来,你一点没变。”
贺兰氏同意返还苍树的条件,则是出云氏首先返还淡月。
第二年,出云淡月就踏上了北上的归途。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淡月回到贺兰家后不久,北州郡就爆发了大规模的战乱。
这就是第二件宝物——通灵宝玉——的横空出世。
北州郡的战火一直烧到了柳城北面,几乎所有家族都难以幸免。因为和出云氏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贺兰氏在北州郡最受排斥,战火一起就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数年间,贺兰氏家业尽毁。尽管如此,家主在临终之前,还念念不忘要把我送回家乡。”说到这里,我顿了好一会,“我带着淡月,打算一起去南方,却没想到在战乱中失散了。”
“然后呢?”水鸢见我不说话,于是问道。
“然后,就遇到了你。”
一番波折之后,我终究还是回到了故乡。尽管没有小时候那样热闹,南州郡仍然给我一种温暖而熟悉的感觉。
回家见到亲人,大家都忍不住哭了出来。小时候,总觉得大家魂不守舍,活得提心吊胆,如今生活归于平静,才明白他们对失去有多么恐惧。
送我去北方那天,母亲躲在房里哭了整夜,父亲借口照顾母亲,没有出门送我。我孤零零地坐在马车里,竟然生出一种被卖掉的感觉。
贺兰家主待我不薄,但其他族人并不欢迎我。家主时常问我想不想家,我便摇头,家主问为什么,我说,“父母送我来北方,必然有他们的道理。”家主听了直摇头,“我问的不是这个。”
我知道家主想问什么,他也知道我为何要如此回答。想家吗,当然想。但是待得久了,想家就变成了一种仪式。我有时会想象这样一幅场景:家主与我站在城楼上,我指着遥远的南方说道:那里有我的家乡,我的父母。仅此而已。
花姐曾告诉我,我们都生活在命运的洪流中,无法靠岸也无法停留。我们会在分岔口做出选择,但那只是微不足道的改变。
所以,当我看到喜极而涕的双亲时,并没有像他们那样激动。经历了两次南北迁徙,见过无数次地狱惨景,我渐渐明白了花姐的话。大家都深陷在命运的洪流里,挣扎着,拼命着,大喜大悲着,却又无济于事。
就这样在家伤感了数日,我被花姐叫上了门。
“听说你回家之后,一直闷闷不乐?”
花姐正在水池边赏花,看见我便招呼我过去。
“说不上闷闷不乐,只是有些提不起劲。”我说道。
“说来听听。”
我便把想法告诉了她。花姐听完,思忖了一会,伸手指着水池中央问道:“看见那个了吗?”
“荷花?”“不是,是小虫子。”“……看见了。”
“假如你就是那只小虫子,一辈子生活在这个水池里,会怎样?”“啥?”
花姐又重复了一遍。
“会……很无聊?”我试着回答道。
花姐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要是我的徒弟,非得挨一顿打。”
笑过之后,花姐换上了认真的表情,说道:“我最近在思索,对我们而言,天下是什么。”
“天下?”我脑中浮现出了整个州郡。
“嗯。我想了很久,一直没有头绪。”花姐接着说道,“但是你回来之后,我有了新的感悟。”
“竟有这种事。”“当然。池子里的小虫子给了我启发。”“……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回来,我怎么有闲心看虫子。”“……不无道理。”
花姐说,对于小虫子而言,天下就是这片水池,它一辈子生活在里面,无论它如何关心水池外面的事情,都无从获得答案。
“你在水池里生活得很快乐,”花姐似乎已经把我当成那只小虫子了,“但是有一天,我突然告诉你,‘水池外面有更广阔的天地’,你会相信我吗?”
“当然——”刚说完,我就顿住了,“未必会相信。除非我跳出水池,见到了外面的天地。”
“你永远无法跳出水池。”花姐说道,“你只能一辈子生活在里面。”
“那水池外面的天地,对我而言有什么意义?”我反问道。
“问得好。”花姐击掌称赞道,“我再问你,假如有一天院子着火了,我舀干水池里的水去救火,小虫子因此失去了栖息之所,它会明白这一切的缘由吗?”
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在花姐看来,水池是小虫子的认知极限,水池外面的事情,虽然不能被小虫子获知,却会对它产生深远的影响。
“小千儿,我们也不例外,同样存在认知极限。”
我心领神会,“天下就是我们的极限。”
花姐点了点头,视线缓缓飘向远方,“如你所见,我们的天下存在着很多问题,我想不出解决之道,不由得担心答案在天下之外。”
“如果真是这样,我们该怎么办呢。”
“无能为力。”花姐长叹一声,“我们能做的,就是接受自己的无能为力,不要做无谓的烦忧。”
“听完你的话,我感觉更加提不起劲了。”我说道。
花姐微微一笑,“回去再想想。”
按照我的脾性,当然不会老实地呆在家里参悟,离开花府,我扭头就找到了水鸢。
水鸢听完我的陈述,当头一声棒喝:“你的妹妹淡月,恩人央佳,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你竟然有心思在这里无病呻吟!”
我半晌不知道如何应对,“……你说得对。”
水鸢生完气,又说道:“你那个花姐,教你不要做无谓的烦忧,而不是教你无所作为。你懂不懂其中的区别?”
这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认清自己的无能为力,和放弃一切作为,并不是一回事。即便答案在天下之外,问题却摆在眼前。花姐想说的,或许是不要拘囿于答案如何,而是思索如何面对问题。
“哎呀,你比我聪明多了,花姐就喜欢你这样的徒弟。”我笑着说道。
“哼。”水鸢嗤了一声,“你来找我,就为了这么点事?”
“当然不是了。”我从怀里取出一本破烂的书卷,递到水鸢面前,“这个还给你。”
说时迟那时快,水鸢先是一怔,随即拔出长剑,横在了我的脖颈处。
我头上的冷汗“嗖”地冒了出来,“……为,为什么拔剑。”
水鸢的眼神冰冷而无情,似乎恨不得将我大卸八块,半晌之后,才将长剑收了回去。“这本剑谱,只能送给最重要的人。”
“啥?”
“我们的家规,与你无关。”水鸢收起剑谱,似乎还不够解恨,又瞪了我一眼,“你真是罪大恶极。”
“我做什么了——”我还想辩解,却被水鸢冷峻的眼神逼退回去,“……总之物归原主,咱们互不亏欠了。”
水鸢沉默了一会,问道:“你是不是要去寻找淡月和央佳。”
我点了点头,水鸢又说道:“现在大家都知道通灵宝玉在你手上,而你一点武功都不会,出去之后很危险。”
“我想请花姐帮我想想办法。”
“……一口一个花姐,你就不会自己动动脑子。”
“哈哈……”我尴尬地挠了挠脸颊,“对此我无能为力嘛。”
水鸢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可以教你一些剑法。短时间内无法让你成为高手,但是足以防身。”
“这倒是个好主意。”我思忖了一会,忽然想到什么,“你的武功被废了?”
“……对。手脚筋脉都被挑断,用不了内力,形同废人一个。”
“我或许有办法让你恢复武功。”
听到这话,水鸢的眼睛刷地一亮,身子陡然直了起来,“此话当真?”
“当真。不过,你要陪我一起上路。”
水鸢难得露出一丝笑容,“不用你说,我也有此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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