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病友的死亡

作者: 一片儿孤城 | 来源:发表于2018-03-17 18:02 被阅读50次

    有天下午一点钟的样子,我在路上飞速地骑着我的小电瓶。在拐弯的时候我被一辆汽车撞飞了。

    不不,事实情况是,我自己主动飞出去的。

    我实在骑得过快了,因为午后嘛,路上的车相对较少,我又有几个朋友在等着,不由自主地便骑得飞快。

    到了一个大拐弯的地方,谁料到突然冒出一辆黑色的小车来。我们那小城的路很窄,在拐弯的地方如果没谨慎一点,很容易就跨到路中央去了。我跟一辆车就在路中央突然迎面相向。

    刹那间我本能地紧捏刹车,但没想到的是,车是刹住了,我人却没刹住,我隐约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把我往上一送,我还想抓住车把手,却抓不到了,我摔了出去。

    车也倒落在地上,转溜了一个圈圈。

    对面的车也停得很及时,和我还保持了好几米的距离。过了几秒钟,司机打开车门跑过来,左右看了看,比划着我们的车距说着:“你看到了啊,我没有撞到你啊,是你自己摔倒的啊,跟我没有关系啊,我行车记录仪也是开起的啊,你可以看啊。”

    我的头撞得青痛青痛的,但又十分清醒。我坐在地上,双手搭在膝盖,一面惆怅地听着一面老实地点头。

    他又跑到前方拿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又横着手机录了一下全景,然后他就开车走了。

    我也检查了一下我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我就在一些无聊的老头老太的围观里,推起小电瓶离开了。

    说起来那天我还真的很出息,我居然一声不吭地坚持去耍了一下午“狼人杀”,因为那几个等我的朋友只有三个人,但狼人杀至少需要一个裁判,一个枪手、猎人和无辜群众,要是我不去的话,他们就只有轮流枪毙对方玩儿了。

    到了晚上,我的一只脚却变得奇痛无比,从不能沾地到接着摸都不能摸。剧痛令我想起了下午那场遥远的车祸,我意识到我没有那么走运,终于打了个车去医院躺起了。

    我就这样认识了和我同一个病房的杨婆婆。

    我们一个病房里住了三个人,我躺在最靠门的位置。最里面是一个瘦瘦的大爷,他几乎从不说话,始终以接近平躺的姿势闭着眼睛,脸还朝着墙壁那一侧。

    照顾他的是一个阿姨,感觉她很开朗,整天逍遥自在地在床脚织着毛衣,跟来来往往的小护士开着玩笑。我一直以为她是那个大爷的老伴儿或者亲属,过了很久了才知道原来她是请来的保姆罢了,等老头出院了,她还会接下一个病人守。

    她说她已经退休了,儿女在外,反正每天也很闲,帮人守病人也是这么闲着,在这里闲着还赚钱。

    我倒是同意她的说法,甚至深感她的高明,病人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她也大部分时间都在打毛线,无非吃喝拉撒的时候她放下毛线,起身活动活动。每次经过我的时候,她都会感慨一句:“哎,屁股都给我坐痛了。”

    她这话我深有体会,一只脚不让动的困境让我浑身难受,好在过了一段时间我自我感觉良好了起来,医生便允许我杵着拐棍起身,在病房里自由活动。

    在我有了自由游荡的权力以后,我和杨婆婆的交情便日益深厚起来。一个原因是,每天护士都会推着小推车,来病房里发药,按道理她们应该温柔体贴地把每个病人的药放在床头,但是大部分情况是护士只会站在门口喊:“王XX,哪个是王XX,过来拿药!”

    王XX的家属赶紧起身,去门口领药片,护士就会随即嘱咐:“黄色的水服,白色的含化,记住了吗?”

    家属连说:“记住了,记住了。”

    护士便推着小车喊起下一个家属的名字。

    但是杨婆婆的家属常常缺席,有时候喊到她的名字时,那塌陷的枕头和泛黄的棉絮之间就会泛起一个嘶哑连绵的声音:“呃——呃——呃——”

    我便开始代劳这件事,帮她接药,帮她分清怎么吃,后来我又开始帮她插体温计,取体温计,给她读数,再后来我又开始杵着棍子吧嗒吧嗒地去帮她找护士来换吊瓶,甚至有一次她突然大喊:“不舒服,肩膀痛啊,不要给我输了!”

    旁边的保姆阿姨几次起身瞅她,安抚她说:“莫闹莫闹,一会儿就输完了。”

    其实杨婆婆的耳朵有点背,一阵能听到,一阵又不到。她只管喊着:“我痛啊,我痛得很啊。”

    我给保姆说:“你看着一下,我去找医生。”

    保姆看了我几眼,给了我一个眼神。而后她就和我一起走到病房外的走廊上,跟我小声说:“妹子,是阿姨这看你是个好孩子才提醒你,换别人才不管知道吗?这个事你也去揽吗?那是医生开得好好的药,你管病人怎么叫?万一她儿子晚上来了,说药怎么停了,还说你的事,你担得起吗?我在医院啊,闹事的我见多了,别说我说的啊——”

    但我怎么也没有想通她的话,我只是打算去叫医生,又不是自己动手把管子拔了,我怕什么呢?于是我没有听她的劝告,去走廊中间的办公室里找了医生,说XX号病人一直喊痛。

    过了一阵那医生就过来了,询问了两句,就把那个药瓶取掉了。

    到晚上,杨婆婆的儿子过来,他也没有追问。

    但此后,杨婆婆似乎很感激我,她也开始说话了,我竟然才渐渐得知,她不说话的原因是害怕口渴,口渴了没人给她倒水。

    我说:“你说一声我可以帮你啊。”

    她说:“啊?你说啥啊?”

    她又无意提起她一直躺着的原因是要是把她摇坐起来了,她想睡的时候又没有办法睡。我问她:“那你现在是想坐还是想睡?”

    她说:“我老伴要是在的话……”眼泪水就顺着她的脸颊湿润润地浸到衣领里面去了。

    杨婆婆的儿子长得高高胖胖的,脸方形,戴着金丝边框眼镜,他每天晚上来的时候都穿着大大方方的西服,没有领带,白衬衣被他的肚皮撑地有点梨圆。有时候他来得晚些,说是应酬忙不过来。

    我想他一定是很忙的缘故,但有一天下午,他推着杨婆婆在门口坐着的时候,他们忽然吵了起来,我听见他劝说:“妈你要搞清楚,你又不是只生了我一个,你还有几个子女呢,我就非要来伺候你么?”

    而后我没细听了,进来的时候他们又恢复了正常和沉默。她儿子很懂礼数,知道我们会给杨婆婆帮忙,不断地双手合十跟我和保姆说着感谢感谢。

    病房里的沉默是一种常态,如果闷得慌的话我就游逛到其他地方去,有些科室病员成灾,以至于只能睡在走廊上的床铺,有一次一个做了心脏支架手术的年轻人给我吹起他以前的勇猛,说他曾在去云南的火车上抓到一个扒窃,但警察不管不问还不给他补卧铺,——他说明明他看到有卧铺空着呢!下车后他和那个扒窃对饮了六件啤酒然后相忘于江湖。

    我则给他讲了一下我的车祸经过,他翻起身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骂道:“王八龟儿,他咋就没责任了?”

    我忙平息道:“他不是没撞到我嘛。”

    他仰着脑袋,双手放在脑袋下面,愤愤不平地说:“没撞到就可以不管了么?他不也把车开到路中间了么?他倒是屁事没有!现在人不知道都在怕啥,你躲我,我躲你,莫良心可言。”

    我哈哈地笑了起来,给他说:“不是怕我赖他嘛。”

    他的嘴角上扬,忍不住也笑起来,又严肃地说:“我就不会跑,是我我肯定要送你去医院的,好歹看在人家是个姑娘的份上,那男的不配做我们男人。”

    我们吹了一会儿牛,我看时间不早了就回了病房。我不确信他说的“他就不会跑”是不是真的,但我全当是真的,我说服自己他肯定是那种不会跑的人,至少我们的社会还存在一份毫无畏惧的希望。

    我身体向来健康,加之年轻,好转得很快,到月底的时候医生说我可以出院了。

    在我出院之前,杨婆婆却比我还先出院,因为她自己死活不愿意住院了。她一直喊着她要回老家,在这里不好也会把她拖死。

    那天她自言自语地说了很多话,她一边哭一边数落她儿子的不是,护士来劝慰她不要这么激动,她就说起她嘴巴里长了溃疡,一直都不好。

    护士拍着她的肩膀说:“婆婆,你先不要着急好不好,我们等你儿子回来了再说。”

    她听到儿子两字,晃着胳膊说:“不要找他,不要找他,我现在就走。”

    护士又手忙脚乱地安顿了好一会儿,杨婆婆才又重新躺下来。

    等到都安静了,那个保姆忽然远远的议论起来:“溃疡不好?那一般都是癌症的先兆呢。”

    我赶紧朝她摆手,叫她不要说。

    她见我不理会她,颇有些不高兴地说:“是的嘛,我有个同事就是先是口腔溃疡,结果查出来是癌症,……她耳朵背,听不到的。”

    到了傍晚,杨婆婆的儿子来了,他已经从护士那听说了杨婆婆执意要出院的事,便跟杨婆婆商量,问她:“不住院接下来咋弄?”

    杨婆婆说:“我不怕,我啥都不怕,就是癌症我都不怕!得了就得了,我一个人躺在屋头死,我心里踏实,我不劳烦你们……”

    我一直看着电视上无声的新闻联播,尽量不去想任何事。

    杨婆婆出院的时候,一定要我跟她互相写一个电话号码,她不停地夸我,说着以后她们那的樱桃车厘子熟了要给我打电话请我去乡下吃个够。

    结果我天天盼着吃车厘子,她却从来没有联系过我。

    还是我在一年半后试着拨了那个电话,但是一个男的给我说杨婆婆已经去世了。他反问我是谁,我说:“以前的一个病友。”

    “病友?”他感觉很莫名其妙,随即就挂了电话。

    那么杨婆婆是怎么去世的呢?这就成了一个谜团。

    我希望她不是真的得了癌症,但我也不希望她是死在了无人问津的孤独里,我竟然想不出她该因什么原去世更好了?

    寿终正寝也不大对,她好像也就六十几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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