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出发

作者: 寒雁鸣云 | 来源:发表于2023-01-31 18:25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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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体育

    1

    夜幕正要降临,将黑未黑的时刻,天空被染成纯净的克莱因蓝。路灯刚刚点亮,灯泡无精打采,勉强映黄了灯罩,等着那理想之蓝遁入黑暗后,它们才精神起来,照亮整个城市。

    但有一处所在,早已是灯火辉煌——奥林匹克篮球馆——数以千计的球迷正涌向那里。车辆在门口排起长队,到处是兜售门票的黄牛,和焦急入场的观众。将要上演的,是世锦赛的决赛,由中国队对阵叙利亚队。

    叙利亚队竟然杀进决赛,这实在让人难以置信,相比之下,另一边的中国队反倒不算太夸张。两支球队都由天才球员带领,叙利亚队是一个叫阿布的,篮球界早已充满他的传说,疯狂的拥趸们——他们的脑袋恐怕真的有问题——声称阿布坐着就能赢得冠军。

    不过,在这片土地上,容不得他猖狂,我——董小天,二十一岁的少年英雄,另一个不世出的天才,率领中国队轻松杀入了决赛。这里是我的地盘,球迷甚至没人知道阿布的全名,他们来现场,是为了见证我踩着阿布登顶篮球之巅。我不会让他们失望,把天才对手踩在地上碾压,正是我最大的乐趣。

    一上场,我才发现这件事并不容易——阿布,没有腿,他是个残疾人,坐在一辆四轮平板车上。我有点吃惊,拿不准规则是否允许残疾人上场,但不管怎么说,“踩着”残疾人夺冠,似乎不太光彩。

    随着一声哨响,比赛开始,阿布竟然在中圈跳球,真是不可思议,我本来想开场就亲自击溃他的,只好把这个机会让给我们的中锋了。

    裁判高高抛起篮球,我队中锋还没有起跳,阿布的座椅便飞了起来,难道他坐着的是飞毯,还是什么黑科技?我惊讶地张大嘴仰望着他,阿布轻松拿到球权,发起进攻。

    我一边示意教练投诉,抗议对方使用非法设备,一边站住防守位置——管他是不是作弊,拦住他第一波进攻,先杀杀他的威风。

    阿布坐着滑板直冲过来,我压低重心,眼睛紧盯他放在腿上的篮球,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车转眼到了跟前,我猛地伸出手去掏球,他原地转了九十度,用身体护住球,滑板却继续横向漂移,径直撞到我身上。明明只是小小的一块板,竟有千斤之力,我只觉得一阵巨大的冲击袭来,眼前一黑,身体飞了起来……

    2

    我从梦里惊醒,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我的卧室,夜灯闪着微弱的亮光,勾勒出屋里各种物件的轮廓。耳边传来水声,那应该是老妈在帮我清洗身体。我用胳膊撑起上半身,眼前冒出自己干枯的小腿和脚丫,它们正被举得高高的,而我的身体毫不费力地几乎折叠起来。

    我向后挪了挪胳膊肘,又撑起一点点,歪头看了眼床边,果然,老妈一只手撑着我的腿,另一只手正在挤干毛巾,床脚放着干净的纸尿裤和衣物。

    “吵醒你了?”她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我今天早班,早点儿给你换好(尿不湿),马上完事儿,你再睡会儿。”

    “哦……”我躺回床上,望着天花板,“那个……帮我穿上运动裤。”

    “今天有训练吗?”老妈放下我的腿问道。

    “打比赛。”我说。

    “真的?”老妈把毛巾扔到水盆里,凑到我面前,“你怎么不早说?你有机会上场吗?”

    “坐板凳啦。也许——能上去露个脸儿吧。”

    “那怕什么的,能上场就是成功!”老妈兴致勃勃地说,“要不我请个假去给你助威吧?”

    “别来!”我一口回绝了她,老妈愣了一下,叹了口气,走去了衣柜那边。我想解释一下,想了想,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拿出运动服,朝我晃了晃,问道:“就穿这个吗?连个号码都没有。”

    “队服还没发呢,等到了再换吧。”

    “让别人给换裤子不怕丢人,让我看看比赛都不行。”她看了我一眼,脸上写满失望,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还有轮椅呢,我记得你说比赛得有专门的轮椅?”

    “嗯……先……先跟别人借吧。”我想若无其事地说出来,声音却有点哽咽,“轮椅篮球,我……只是玩玩而已。”是啊,那可不是一般的轮椅,它由三百根纤维和一根车条组成,重量只有生活轮椅的三分之一,是所有运动型轮椅中最贵的,进口货的售价超过十万元,那是国家队才需要的玩意儿。至于我,哪能要这么贵的东西。

    老妈摸了摸我的头,带着歉意说:“会有的……等过两年有了闲钱,一定……”

    “嗯……”我想说不必了,可鼻子一酸没说出口,赶紧闭了眼装睡。

    老妈又忙活了一阵,端起脸盆走出房间,门口传来她的声音:“打篮球,挺好的,千万要坚持下去。”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知道对我来说,篮球曾经意味着什么,也希望它能够继续成为我的寄托,避免我胡思乱想。

    可越是这样想,回忆越是源源不断地挤进我的大脑——自豪,绝望,无助,兴奋——过往的种种,一幕幕在我眼前上映。

    3

    我曾是高中篮球队的队长,驰骋赛场,风光无限。高二的篮球锦标赛,我们遭遇了篮球名校四中,那边的皇牌是上届MVP(最有价值球员)。刚一开场,我就卯上他,要和他单挑,那家伙没把我放在眼里,伸手示意不要协防。等他落位到我面前,我提高重心,用眼神做了个找人的假动作,趁着他瞬间的迟疑,一个拜佛(篮球过人动作:做出投球的假动作,诱导对手抬高手臂拦截,再压低重心运球突破),便从他身边抹了过去,紧接着,一跃而起,将球砸进球框……那场比赛,我完胜对方的皇牌,可惜没能更进一步,决赛惜败,无缘拿到MVP。

    我原本发过誓,要在高三的大赛上拿回它们。可我没等来大赛,却等来一场车祸。我见识了地狱,也经历了绝望。

    我在病房里醒来,父母的脸简直比墙壁还要白。看到我睁眼,老妈就捂住脸痛苦,老爸用手捏着内眼角,也流了泪。

    这阵势吓了我一跳,以为自己伤得不轻,忙伸手在被窝里摸了几把,胸口——没插着乱七八糟的管子,肚子——没有缝合的切口,腿——两条都在……似乎也没什么大问题。可我的身体一点儿知觉都没有,也许是麻药用得太多,或者是打上了石膏固定吧。我在心里盘算着大赛开幕的日子,祈祷能尽快痊愈。

    李华——球队副队长——是在我醒后第二天来的,带着其他队友。我跟他们聊参赛的事,他们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辞,被我追问得紧,干脆躲到一边,聊天、吃水果,不知道是来探病,还是来聚会的。

    一周过去了,我的身体还是动弹不得,我问老妈还要躺多久,她每次都会立刻大哭,我也只好作罢。为了保持手感,也是因为无聊,我用两手互相拨篮球,或者垂直向上抛球再接住,有时球会砸到身上,居然一点儿都不疼。

    老妈整天愁眉苦脸,医护也没有笑模样,我渐渐感觉到不妙。一个月过去了,我终于忍无可忍,朝老妈吼道:“我到底什么时候能起床啊!我要去打篮球!”

    她泪流满面,不住地摇头,我突然火冒三丈,骂道:“别他妈哭了!说啊!”

    她哭了半天,直到流干了眼泪,抽泣着说:“起不来了……永远也……”

    我得知了真相:第二胸椎受损,高位截瘫,能动的只剩下两条手臂,我成了废人,一个四肢俱在,全须全尾的废物。

    李华他们又来了,给我带了个篮球,说:“给,大赛纪念品,就到这儿了。”说完,又热闹了一阵,从此消失不见。

    什么叫“到这儿了”?我还没出场啊!高中最后一次大赛,我得风光地出场,拿下冠军和MVP奖杯!为什么不等我?再有半个月我就能康复的,我还是那个能飞起来的皇牌!你们这群废物,没有我连小组赛都突破不了吗!还有脸跑来这里,什么意思?怜悯我?嘲弄我?去你妈的!我想破口大骂,可是一张嘴,就只有哭声……

    地狱般的日子,从出院那天开始。医生叮嘱父母,每两小时要帮我翻个身,以防得褥疮,他们轮流值班,坚持了一段时间,可终究熬不住,闹钟再也叫不醒他们。

    可我会疼醒,每到深夜,腿就像被撕裂般地疼起来,医生说那是“幻肢痛”,属于心理问题。纯粹胡说八道,我分明感到有人在锯我的腿。

    我不断哀嚎,怒吼。屋里充满“啊——杀了我吧!”、“别他妈睡了,给我翻身!”之类的惨叫和怒骂,父母一脸惊恐地爬起来小心地翻动我,有时,一宿要做上四五次。直到第二天早上,我看着他们一脸倦容,心里愧疚不已。可是,我疼,我无能,我忍不住。要怪,就怪他们非要救活我吧。我们仨人,总有一方会先熬不住选择去死。

    有时我也会良心发现,强忍巨痛不叫醒他们,可是身体总是那么诚实,稍有放松,它就发起疹子,直至溃烂。疼痛持续了一个月,逐渐好转,大脑终于意识到那具身体不会有感觉,变得不那么暴躁。

    屋子里的吼叫声小了,大家才注意到弥漫的臭味——我大小便失禁,总是弄得到处都是。为了减少排便次数,减轻父母的工作,我刻意少吃饭,没想到叠加了长期卧床的后果,又得了便秘。处理过程,想想都觉得恶心,难为父母坚持亲自照顾我,而没把我丢去疗养院。

    我的脊柱成了装饰品,里面没有了能传导与反射的脊髓,而是塞满了自卑。康复训练进行了三年,医生的鼓励,病友的帮助,父母的支持,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是失能的废物。

    我动不动就会晕倒——在设备的辅助下,每次竖直身体都会。医生解释说,是因为平躺时间太长,直立时血液突然向下,导致大脑短暂贫血。我不信,我是在害怕,没有触觉的下半身,让我的头仿佛悬在万丈高空;我动作笨拙缓慢——练习往轮椅上平移,一蹭就是一个小时。在床和轮椅扶手之间架一块木板,用手搬着腿,一点点转移重心,还不如把它们锯掉,那样还方便点;我形态猥琐又搞笑——身体好像老鼠夹子,总是一不小心,就“啪”地一下折叠起来;我变得脆弱不堪——大小便失禁会哭,身体出血却不疼会哭,看到病友比我灵活会哭,甚至听到医护人员走路声也会哭……

    4

    我的眼角又湿润了,不知不觉间,天已大亮,阳光洒满窗帘,一道光柱钻过缝隙,照进屋里。自从残废以来,我好像怎么哭也哭不完,其实,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如今我可以借助工具,在一定程度上实现生活自理,家里的阴霾散去了大半。我也该重新出发了,就从今天的轮椅篮球出道战开始。

    我抓过枕头边的运动服,套在身上,撑起上半身,略向后仰着——不会向前摔倒折叠起来,头磕到膝盖挺疼的,而且,也不大好看——小心地挪到床边,对准旁边的轮椅,一只手撑住床,一只手拉扯一下轮椅,检查刹车是不是拉好,再调整一下位置,然后双手撑到扶手上,把自己转移过去。

    收拾停当,看看表,离比赛开场还有四十分钟,好在我家离球场很近,十分钟就能走——不,推着轮椅滑到。

    我家原来住在三环内,为了放我那一堆专用的床和椅子,搬来五环外。小区南边是大片的森林公园,满眼绿色,空气清新,北边离山根儿不远,孤零零的几栋板楼,入住率不高,出门几乎见不到人,对我来说再合适不过。

    在我还能用腿走路时,似乎从没见过残疾人,凡是坐轮椅的,多是行将就木的老人,保姆推着,老伴陪着,三三两两地,晒太阳,听话匣子,一副夕阳无限好的景色。偶尔,也会有年轻的坐在轮椅上,与其说是康复需要,不如说在体验人生,他们拿自己的断腿开玩笑,和旁边的人打打闹闹,甚至站起来跳两步。

    可是,我不一样,我的腿萎缩成了皮包骨头,胸腹肌群也没肉。之前刻意少吃,脸也瘦得脱了腮。只有胳膊经过相当的锻炼——为了推轮椅——勉强挂上点儿肉。坐在轮椅里时,身子佝偻着,脊柱好像竹竿戳在那里,上面挑着个脑袋。整个人看上去都是栽楞的。

    我不愿意出门现眼,可不得不起床外出,为的是通便和减少褥疮。冬天衣服厚实,还可以遮掩我丑陋的身体。到了夏天,就变得很难熬,我得穿上长袖长裤,还要盖上一床单子,尽管这样更加引人注意。

    森林公园稀稀拉拉地延伸到小区门口,天气好时,我就出来晒晒太阳。小区住户虽不多,游人可是不少,我真没想到有这么多人不用上班。每次外出,都会遇到新面孔,自然也总会有人盯着我看:那个人在冲我微笑,同情我,呸,以为自己是佛祖菩萨吗;那个人只扫了我一眼,当没看见,他一定以为,把残疾人当健全人对待,就是最大的善意,谁他妈需要你的善意,真恶心;那个人目光一直追着我,八成是没见过轮椅,真是个土鳖!我想象着摇着轮椅滑到他跟前,冷不丁站起来,质问他:“看什么看!”然后他吓得从长凳上仰过去……

    哈哈哈,想到这里,我开心地乐起来,乐了没两声,便觉得堵得慌,我伸手摸着干瘪的胸口,眼泪又溢满了眼眶。

    冷不丁地,后面冒出来一个女的,一把拉开了我身上的单子,“我观察你好几天了,”她边说边按了按我的胸口,“果然,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腾的一下,我的脸烧了个通红,眼泪瞬间涌出来,这个家伙要干嘛,为什么要侮辱人。就算她长得还算好看,也不能拿残疾人寻开心啊!

    “走吧,带你去看个好东西。”说完她就推起轮椅。我吓懵了,脑子一片空白,任由她朝公园外走去。

    那边不远处有个体育馆,算是小区的配套设施,有些破旧,明显比小区盖得早,房顶上是斗大的“奥林匹克篮球馆”,霓虹灯带坏了几条,晚上看就成了“类林匹兄监球馆”,跟我一样残缺不全。不管怎么说,体育馆跟我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她一定是拿我找乐儿的。

    那个女人推着我进了球员通道,里面黑漆漆的,我对黑暗充满恐惧,总会联想起自己被车撞飞的那个晚上,心里一阵哆嗦,吓得闭紧了眼。很快,我听到拍球声,喊叫声,有人在打篮球,奇怪的是,没有鞋底儿摩擦地板的吱吱声,倒是有金属碰撞的声音。我慢慢睁开眼,眼前一幕着实震撼了我,球场中间,挤着一堆轮椅,上面的人,有的腰杆笔直,有的跟我一样歪着,全都伸直胳膊,在争抢一个篮球。突然,球被打向这边,几架轮椅立刻调转方向,并排朝我冲来,气势犹如万马奔腾,吓得我直想后退。

    身后的女人高喊:“清春,冲啊!”

    只见一个青年率先杀出,一把抄起篮球,放在腿上,猛推了两把手推轮,等着另一架轮椅斜刺里杀出,便用右手拉停轮椅,挡住对方,左手持球在另一侧拍了几下,待对方落位到正面,又把球放回腿上,左手一推右手一拉,轮椅原地旋转了将近九十度,再双手前推,轻松滑到了对方的身侧,不待对方转身,抄起球直接投射,唰地一下,空心入篮。

    身后的女人使劲鼓起掌来,而我被一串行云流水的操作惊得目瞪口呆。场上攻防转换,球员都冲去了球场另一端的篮下。

    “轮椅篮球,”那女人解释说,“加入我们吧。”她叫任静,是本区一支轮椅篮球队的助理,在公园里发现我后,拉我入了伙。算起来,我加入队伍已经快一年,进行过相当程度的训练,终于,将在今天得到出场的机会。

    5

    轮椅篮球运动也许并不广为人知,它的初心,是帮助残疾人进行身体和心理康复,让他们能从病痛的折磨中走出来,回归社会和家庭。一般来说,瘫痪在床的病人,会因为失能而自卑,因疼痛而暴躁,被绝望和恐惧逐渐压垮,失去活下去的目标和勇气,家人也会在日复一日的护理工作中,耗尽精力,透支爱心。最后,大家只想同归于尽。而我,在发生这一切之前,便重新遇上篮球。

    轮椅篮球——我不敢说它真的让我找到了人生的价值,燃起了生活的希望,但起码,它占据了我的大脑空间,让我全身心地投入,它几乎成为我的世界的全部。我有了一个小小的目标,重新登上球场。心里也期盼着能更进一步,成为球场上最闪耀的明星,实现站着时没能实现的愿望。

    我的身边多了一群同病相怜的伙伴,上有白发老人,下有年轻小伙,有人成了家,有人立了业,大家相互鼓励,扶持,一起走出阴霾。即使不打球,跟这些身残志坚的人在一起,我也会感到安心。

    球队的队长是虎哥,前省篮球队运动员,四十多岁,大脸盘,一脸的横肉,背阔肩宽;一条胳膊肌肉虬结,另一条却萎缩得不成样子;他的腹部干瘪,坐不直,要稍微后仰靠着,瘫痪程度也很严重。

    对于残疾等级的划分,轮椅篮球运动是这么规定的:运动员在进行投篮、传球、移动轮椅等动作时,根据残疾程度的不同,将躯干的活动能力分为1分到4.5分,每0.5分一档。其中1分、1.5分属于运动功能较低、残疾程度较重的球员;3.5分以上属于运动功能较强、残疾程度较轻的球员。在比赛过程中,全队上场运动员的总分不能超过14分。

    副队长宋清春——任静的男朋友——是4.5分的球员,队中的皇牌,他的左小腿略有残疾,使用义肢的话,便与健全人毫无二致。根据规则,当他在场上时,必须搭档一位低分值球员,才能确保队伍在平衡的基础上不会超分。

    虎哥正好是1.5分球员,清春的黄金搭档,甚至以他的投射能力,完全抵得上3分的球员。可惜,岁数不饶人,他的身体状况不足以支撑全场。这就是任静拉我入伙的目的——给虎哥当替补。尽管我不及他万分之一,可我却是罕见的1分球员(颈部以下高位截瘫,双臂却健全)。

    虎哥和清春一起,肩负起训练我的任务。

    我以为我已经吃尽了人间疾苦——那长达三年的,让我实现起居自理的康复训练。万万没想到,进行轮椅篮球的训练更为艰苦,让我遭受了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打击。一个原因是,这本身就是自找苦吃的行为;再者,我不能伸手向父母要那么贵的运动轮椅,只能借用别人淘汰的旧货,别说比不了虎哥、清春的定制座驾,比其他队友的全新量产货也远远不如——既不顺手,也没面子。

    运动轮椅没有驻车装置,刹车全靠手拉,从正面上车时,稍一用力,它便会溜走;它的大轮呈八字形,倾斜角度有四十五度,可以降低重心,使轮椅更稳固,可这样一来,又不能从侧面平移上车。光是熟练上下轮椅,我就重新练习了好久。坐上去后,还要在腰、腿处箍紧绑带,我的腰部完全没力,为了防止滑落,必须栓得死死的,一场训练下来,身上会勒出好几条血痕。

    这些最基础不过的内容,却花了我不少时间,清春怕我打退堂鼓,安慰说:“其实,你不需要练这个……我可以抱你上下。不过……”他怕伤到我,没往下说。

    “嗯,这种小事,我当然能办到。”

    他笑了笑说:“等打起球来就痛快了。”

    “我知道,我以前可是MVP……”我想表达自己有打篮球的经验,可说到一半就哽咽了。

    “那你应该知道那句话,”虎哥滑了过来,“一位篮球巨星说的,‘哪怕世界抛弃了你,你也还有篮球’。”

    的确如此,这不正是我感受到的么。我正大受感动,冷不丁地,虎哥一把拽住我的轮椅,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掫倒在地,像一只翻了壳的乌龟,四脚朝天——不对,只有两臂能朝天,腿可举不起来——地躺着。他伸过头看着我说:“该练习爬起来了。”边说边比划着,“那手,撑一下地,猛一点,再推一把手推轮,借着轮子一转,就起来了。”

    说着容易,我试了试,只能躺着原地打转。清春又在旁边解释着:“其实,轮椅的尾部有一两个小轮子,可以预防后仰时摔倒。不过,比赛中还是会摔倒,所以……”

    “没问题,我起得来。”我打断他,心里暗想,在众目睽睽下翻壳,可比被人抱上轮椅还要丢脸,无论如何,也得练会这个。

    想在球场上闪转腾挪,就要熟练操控轮椅,按虎哥的说法,得实现“人车合一”。除了摔倒爬起这项,还有负重、爬坡、耐力跑等等,好多的基本功训练。我的手上很快起了泡,泡破了结痂,然后又破,真是钻心的疼,等它们变成厚厚的老茧时,虎哥说我勉强能达标了。

    我终于进入有球训练阶段。我摩挲着手里的篮球,回忆着当初在球场上驰骋的身影,眼睛又不觉模糊了。

    我在身侧拍了几下球,那声音还是那么动听,直传到我的心底,换只手又拍了两下,敢情坐着拍球很简单嘛,毕竟我是有经验的,这部分训练应该不难。

    清春在旁边看着,仿佛猜到我的想法,说:“把轮椅推起来,跑两步试试。”

    我点点头,用一只手拍球,另一手去推轮椅。呃,它怎么拐弯了?我回想着别人训练的场景,对了,运球时可以把球放在腿上,用两只手推。

    我刚摇了一下轮椅,虎哥便在后面喊:“最多只能推两下,就得运一下球啊!”

    原来还有这种规定,倒是挺合理的,我不及细想,又奋力推了一把,刚要拿起球拍,虎哥又喊道:“停!看清春的。”

    我略微侧过头向后瞥,清春已经停在我刚刚出发的位置,他举手和我示意,然后猛地推了一把轮,只一下,轮椅便已跟我并排,他看看我,没说话,我掂量着和他体重间的差距,明白自己的力量和推车技巧都差了十万八千里,有点气馁。他拍拍我的肩膀,说道:“加油练吧。”

    虎哥跟过来,说:“你双臂健全,练好这个可以下快攻,对方通常会放松对低分球员的防守,”他弯起右臂秀了一下二头肌,又看看干瘪的左臂,叹了口气说,“我要是有两条胳膊……”

    “总之,这个将是你最大的武器。”清春接过话茬,补充道,“还有防守,你是boxone的关键。”

    我知道boxone,那是一种防守战术,由一个人锁死对方重点球员,其他四人站成方形联防。可是,我是1分球员啊,怎么可能单防对方的皇牌?

    “别忘了,我们是轮椅,过人动作幅度很大,容易预判,况且推两下轮椅还得停下来运一下球。”清春解释道,“你手臂很长,在拦截上有优势。”

    原来我也有优势,甚至虎哥都不具备的优势。我备受鼓舞,带着这种满足感,投入到更严格的训练中。运球,上篮,罚球……每天从不间断,力量,体能也都大幅提升,看上去离出场已经不远了,可实际上我还是只能参加队内的训练赛。

    我不免又开始了胡思乱想,这么玩命地训练,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可以赢球?可是胜负的意义又在哪里呢?谁会在乎轮椅篮球的比赛?不管是业余的,残联的,甚至残奥会,又有几个人关心,健全的人只想听听励志故事,受点儿感动而已。

    “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看法?”虎哥眼里闪着光,佝偻的身形罩住我,“别忘了,这是你的世界。战胜抛弃了你的那个世界,赢来一个接纳你,需要你的世界。”

    “没错,是时候了。”清春附和着。

    6

    离得最近的人总是最晚到达。我进入休息室时,队友基本到齐了,只有虎哥不在,我很确信他没来,因为他的战车——价值十三万的黑金刚——孤零零地停在角落,而我们是人车一体的。

    “虎哥呢?”我随口问了一句。

    “他退出了。”清春很正式地,摇着轮椅移到我面前,对我说。

    “什么意思?不参加这场比赛了?”

    “不,他去省队了,退出咱们球队了。”

    我有一种被临阵抛弃的感觉,动了动嘴,不知该说什么。

    “不用惊讶,在这个领域,年龄并不是问题。”清春环顾一下队友说,“你们也都应该以专业运动员为目标,我们能行的!”

    他又转向我,“我也不瞒你说,我们拉你入伙,就是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清春停了一下,挠了挠头,解释道,“呃,我不太会说话,不是说拿你打补丁啊。你是我们队里重要的一员,这可不是因为只有你一个低分球员,而是大家都认可你的实力。”

    说着,他从板凳上拿起一套新的队服,抖落开来,把号码展示给我,说:“这就是证据,虎哥的4号球衣,他交接给你了。”他把球衣递给我,“不过,队长职位可不给你啊。”

    旁边的人都笑起来,看着我换好上衣,又一拥而上,帮我换了裤子。清春站起来——4.5分的球员真让人羡慕——一把抱起我,端到虎哥的座驾上,边给我绑安全带,边说:“虎哥说,黑金刚送给你了。还有,他让你永远记住,‘哪怕世界抛弃了你,你也还有篮球。’”

    我那该死的眼泪,又充满了眼眶。我假装抬起头活动脖子,避免它流下来。

    好在清春没注意到,他坐回自己的轮椅,准备停当,又冲我说:“是时候重新出发了,今后,就是你的时代啦。”

    队友围成一圈,搭起手臂,高喊了三声“加油”,然后,在清春的带领下,依次滑出休息室,进入球员通道。

    通道里还是一如往常的黑,可我不再觉得恐惧,我只看到通道尽头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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