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一件事更验证了我的心。
那是在泰山封禅之后,我们下山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贵人们的车驾在一棵大如冠盖的树下避雨,那棵树后来被封为“五大夫”,虽然我觉得这个爵位除了保护它不被砍伐之外并没有什么实际价值。
其他大队人马则就近驻扎在山下,我自然在其列。我身子弱,因为淋湿了衣服和头发,便有些风寒,这样当然不能侍奉在长公子身边。因为是出巡,太医人数少,规矩就更多,只替贵人们诊病。虽然跟郑夫人或者扶苏知会一声便可以通融,但我正好想离开车队走走,又想起阴阳家首席长老黄公便隐居附近,便告了假去附近的医馆拿了药,去寻访黄公。
穿过一片树林,隐约听见有人弹筝。在下过雨的空气中格外清脆。我循着声音找去,转过参差的古树,是一片明亮生动的景象:一片庄园,两三孩童,四五瓦舍,六七田垄,一棵大桑树的树冠下,低低地飘着一只风筝。
我全然忘了此行是来寻访黄公,按下心上前问一个在玩木燕车的孩子:“那是什么呀?”
他抬头看了看:“是风筝。”
“做的真好看,我也想买一个,你知道是谁做的吗?”
“是小师叔做的。”
“他住哪间房呢?”
他伶俐地回答:“最东面那间房,南边的屋子。”
我倒了声谢。走向那间屋子的时候,心里出奇的平静。因为我预感到他不在这里,或者说,我希望他不在这里。
我一直在找他,但我不希望找到他是在这样一个情境。我并不歧视林樵隐士,但显然,留在风家尚且能够让徐芾成为流枫,可如果几间竹篱茅舍便能关他六年,那就像我说的,重逢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慢慢掀起帘子,屋内空无一人。刚打扫过的屋子,一卷书摊在地上,火上还煮着茶,一切都说明了主人只是暂离。
我把茶壶拿下来,灭了火,还被烟呛了两口,加上本来就有点风寒,我把书卷好放在案上,把一排毛笔搁上笔架,于是打算离开。
我掀起门帘,险些和进来的人撞个满怀,抬头看时,他一怔,玉佩脱手,我定定地看着那枚樱花玉佩,却比他先捡起来,我们就那样半跪着,我冷声道:“你带着这东西做什么?”原来所有的情感如决堤般冲出来,就是这样一句冰冷的逼问。
若是不愿见我,那便安安心心地做他的林间老叟,何苦又带着一面风家少主的玉佩在此怀旧。
他怔了一下是否要答话,终是待我拿着玉佩起身才一并站起。
我用尽量平缓的声音道:“为了找你,我在临淄城门分金送客;为了找你,我把风家的情报网扩展到了全国;为了找你,我把那首《天保》谱成歌,在秦宫传唱。”
他几次想插话都没有成功,终于寻到一个空隙:“姑娘,我想你是——”
“六年,这就是你说的'暂别'?你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需要花六年的时间,避开所有眼线去做?我以为我爹或者我二伯偷偷把你给杀了你知不知道?”
烟太熏了,我情绪过于激动,低头咳了两下,忽然觉得肩上一沉,是他把大氅脱给了我。我什么都不想再说,把玉佩和大氅推还给他,转身欲走。
那人无奈地止住我:“姑娘,你真的认错人了。”我转身从他脸上分辨这句话的真假。徐芾比我大两三岁,但他看起来接近二十岁,他会更高一些,肩膀也很宽厚,大氅随意地搭在臂弯,他看起来更像一位长兄,而不是徐芾。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姑娘要找的那位朋友,可是叫徐芾?”
“你见过他?”
“他是家翁的学生,字君房,有时会来这里暂住。”
我终于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令翁难道是——阴阳家大长老,黄公?”
“是我祖父,不过他常年云游在外,连我也不知他的去向。”
“原来是黄公子,公子与君房可是同门?”
“我倒不曾入阴阳家,如今是墨家弟子。他倒是诸子百家都有涉猎,只听说他去过鬼谷,除了跟家翁学习之外,也是墨家的外放灵子。”
看来徐芾这几年的经历颇为传奇。
他递过玉佩:“姑娘勿怪,前几日君房来寻我,说玉上不慎出现了一道裂纹,让我看看能不能用鎏金修补,我刚找人修补好,姑娘就找来了。”
“是我没有问清楚,失礼了。这玉佩本就是送给他的。待他回来,告诉他我来过即可。”
我行礼道:“既然黄公不在,我改日再来叨扰。”
他回礼,又道:“刚下过雨,我看姑娘受了风寒,不如把大氅一并带去吧。”
“多谢公子好意,只是我在宫里做事,带着这个终究不方便。”
他便驻足看我离开。
此后便是南登琅琊,陛下在此驻留三月,官吏们去考察民情,扶苏等一起出行的年长公子也一同学习,族中来信说有要事必须面议。
我看望了族中长辈和哥哥、阿姻等,处理了一些要务,次日有客过来,竟是羋灵,她嫁给右仆射周青臣之后便没有见过。这次来应当不是为看望我。
“这是族里的计划,希望与风家合作。”我听她讲完,看向一侧的爹爹。
爹爹捋须道:“刺杀皇帝,以前也并非没有人做过,只是一旦失败,想全身而退便难了。”
二伯道:“但如今皇帝驻留琅琊三月,确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我看他似被说动,笑道:“二伯言重了,陛下一共登位二十七年,怎么就千载难逢了。”
我接着爹爹的话向羋灵道:“这善后事宜,恐怕还要商酌。”
羋灵正色道:“只要二公子继位,必定能保全风家。风家可以提出任何条件。”
“风家并不怀疑楚系一族的诚意,但这个计划环环相扣,先行刺皇帝,同时暗杀长公子,最后由楚系势力保举二公子登基。其中任何一环稍有差池,局势便立刻逆转。”
我不是不知道楚系一族的算盘,我入宫之后先平均削弱了主位宫妃,除了抚养二公子的晞夫人外,非疑即废,其实也相对提升了已故的羋夫人和兰夫人的地位。
我在心里快速地计算,若论立嫡,陛下没有皇后,十八位公子有四位是低阶嫔妃所出。其他十四人原则上平等,分别是郑妃所出的长公子、六公子;羋妃所出的二公子、十二公子、十三公子;孙妃所出的三公子、十六公子;晞妃所出的四公子;陈妃所出的五公子、九公子、十四公子;许妃所出的七公子、十五公子;兰夫人所出的十八世子。
如今陈妃、许妃获罪,排除五个;羋夫人的另外两个儿子不会跟将闾争位,排除两个;胡亥是我们的人,排除一个。
也就是说,一共六人可以参与立嫡。
接下来便是立长,扶苏若死,将闾是二公子,顺位继承是很合理的。即便是走立贤的路子,排除同样出色的扶苏、子禹、子高,将闾公子的资质与德行也无人质疑。何况还有楚系势力的力保。
我已在扶苏身边侍奉,动手其实不难。
唯一需要筹划的是行刺,我见识过陛下的警惕,但是风家在齐鲁之地毕竟经营了上百年,墨家失落之后,更是没有任何刺客组织能够望其项背。
我让人安置了羋灵。二伯问我:“以你对秦宫、对局势的了解,这个计划的成功率是多少?”
我不假思索:“九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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