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添导演拍摄的电影《茶馆》,可以说是一部老片子了。
剧本是老舍先生的名著《茶馆》。影片基本忠于原著,没有添加什么剧情,没有使用什么高科技特 效,所有故事都在裕泰茶馆店内和店外的一条街道上发生,通过人物与人物之间大段落的对白完成 对故事的叙述。
听起来有些乏味,但看过了才知道,所谓功力,是踩在坚实的大地上贯穿于呼吸之间的,无论是老 舍先生的台词,还是于是之、郑榕、蓝天野、童超、英若诚、黄宗洛等先生的表演,都会让人不由 自主地置身于一百多年前的裕泰茶馆,随着演员的一个眼神、一句台词甚至一个静场,观看,倾听 ,体验,直至补充,思考,为那些乱世中小人物的遭际命运,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莫谈国事
《茶馆》描绘的是清朝末年、民国初年、抗战胜利后这三个历史时期。戊戌变法、清朝覆灭,民国 成立、军阀混战、日本侵略,一幕幕离乱岁月中,容纳了多少风雷激荡的故事。
走进《茶馆》的,却是一些普通的小人物,吃皇粮的旗人、办实业的资本家、清宫里的太监、信奉 洋教的教士、潦倒破产的农民,以及特务、打手、警察、流氓、相士等。有事无事来裕泰茶馆坐半 天,可以商议事情、说媒拉纤、调停纠纷,可以听最荒唐的新闻,最奇怪的意见,最新鲜的八卦 。但有一点,“莫谈国事”。
“国事”是大事,小人物不能谈,但再卑贱的小人物,也脱离不了“国事”的笼罩。
裕泰的掌柜王利发,精明,圆滑,按照父亲传下来的老规矩,见谁都请安、鞠躬、作揖。当了一辈 子顺民,只盼着孩子们冻不着,饿不着,没灾没病,只为着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他把“莫谈国事” 的标语一张张地贴起来,尽管贴得那么认真,“国事”还是横冲直闯地进了他的茶馆,终于逼得他 开不了张以至活不下去。他总想着挣扎一番,总想着改良兴许有个出路。卖茶不行,他开公寓。公 寓没啦,添评书。评书不叫座儿,添女招待。常四爷都说:“外面茶馆都关啦,就是你有心路,能 随机应变地改良。”可是,再怎么改良,也挡不住接踵而来的敲诈勒索,挡不住茶馆被人霸占。
秦仲义家大业大,二十多岁起就主张实业救国。他变卖家产办工厂,但日本人来了,把工厂“亲善 ”了去。“咱们”的政府回来了,工厂又变成了逆产。他从被拆掉的工厂里,捡来一点零件和一枝 钢笔管,笔上还刻着他的名字。他要把这些交给王掌柜,“没事的时候,你可以跟喝茶的人们当个 笑话谈谈,你说呀:当初有那么一个不知好歹的秦某人,爱办实业。办了几十年,临完他只由工厂 的土堆里捡回来这么点小东西!你应当劝告大家,有钱哪,就该吃喝嫖赌,胡作非为,可千万别干 好事!告诉他们哪,秦某人七十多岁了才明白这点大道理!他是天生来的笨蛋!”
常四爷身为旗人,生性耿直,“只盼国家像个样儿,不受外国人欺侮。只盼谁都讲理,谁也不欺侮 谁。”可是,因为看到破产的农民不得不卖女儿,说了一句:“大清国要完!”就被抓去坐了一年 多的牢。打牢里出来,参加了义和团,跟洋人打了几仗。但眼看着老朋友们一个个不是饿死,就是 叫人家杀了,“我呀就是有眼泪也流不出来喽!”只能靠卖青菜为生,他说:“我爱咱们的国呀, 可是谁爱我呢? ”
当然,什么样的时代,都有如鱼得水的人。小唐铁嘴和小刘麻子就互相吹捧:“我们应运而生,活 在这个时代,真是如鱼得水。”仰仗宫中势力狐假虎威的庞太监,靠贩卖妇女大发横财的刘麻子, 年头越乱生意越好的算命先生唐铁嘴,谁给饭吃就给谁效力的“灰大褂”吴祥子宋恩子,口口声声 “我碰不了洋人,还碰不了你吗?”的二德子,都是。
说评书的邹福远总结说:“斜不侵正。这年头就是斜年头,正经东西全得连根儿烂!”
这样演戏没法不动人
松二爷是个老实人,胆小怕事,对谁都礼貌周全,不愿起摩擦。因为常四爷和他说了一句“大清国要完”,他也要被抓走。病急乱投医,他抓住黄胖子求帮忙,刚刚还自夸“有我黄胖子,谁也打不起来”的黄胖子,却卖起堂皇而狡猾的腔调:“官厅儿管不了的事,我管!官厅儿能管的事呀,我不便多嘴!”这时候,饰演松二爷的黄宗洛,脸上的表情由惊惧、失望、犹疑转为无奈,以至拖着哭腔,请王掌柜帮忙照看他的鸟儿,都使人体会到乱世蝼蚁般的卑贱和可怜。
那段著名的问安戏,是松二爷十几年后重见常四爷,劫后余生,故人重逢,恍若隔世。他一下一下拍着四爷 肩膀说:“四爷,可想死我喽”,一句话就带出了观众的眼泪。忽然想起还未行礼,立马补上旗人 打秋千的礼节,又记起进门时忘给王掌柜请安,于是转身补礼,太太好,少爷好,生意好,“嗯嗯 ”迟疑一下,才确定没有可问候的了,周到过头的行礼,演活了这位善良懦弱而又拘泥礼仪的满清 遗老。滑稽,可笑,却又让人笑中带泪。
这是含蓄的力量。
像我们日常的生活一样,隐忍,不歇斯底里,不大喊大叫。这样的表演,仿佛平 淡,却蕴含着更浓烈的感情。它不是控诉,却没有一句不是控诉。
据说,为了演好松二爷,黄宗洛研究旗人习俗,改穿长袍马褂,蓄须留指甲,练兰花指,喝盖碗茶 。特意到鸟市弄来一双黄鸟,每天一起床,便全身披挂,提着鸟笼到隆福寺、地安门一带泡茶馆。日子一长,以假乱真,某天还真有位七旬老头过来悄声问他:“爷,您老是正红旗还是镶黄……”黄宗洛略一犹豫,随手朝西山方向一指,那位好像立马明白了,连连说:“啊,正红,我这算找到同旗的了!”
饰演王利发的于是之,一个贴“莫谈国事”的动作,就费尽了心。贴东西手上难免粘上浆糊,但王 掌柜是个勤俭、麻利的人,虽贫穷、低微却十分讲究整洁,所以不能叫它碰在自己的衣服上。于是 在电影里,我们就看到于是之的两只手,就那么挓挲着。 茶馆被霸占,王掌柜决心把他的儿媳、孙女送去解放区,既是生离,又是死别,想想都让人心碎。 但于是之先生没有直接去演那个悲,而是强作轻松,演出了对那个悲的“控制”,他说: “生活本身就是这样的。”
是的,为要他们迅速逃出灾难的虎口,儿孙们欲哭时,他还要申斥,自 己又怎么会沉浸在悲痛中呢?最后撒纸钱的时候,他死意已决,用不着再向人请安、作揖、陪笑脸了,再无须顾忌什么“莫谈国 事”了,想尽了办法却无法活下去,他终于痛痛快快地喊出来:“我可没有作过缺德的事,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就不叫我活着呢?我得罪了谁?谁?皇上,娘娘那些狗男女都活得有滋有味的,单不许我吃窝窝头,谁出的主意? ”
饰演秦二爷的是蓝天野,一出场器宇轩昂,真是光彩夺目。和庞太监短短的一个照面,几句对话, 没有明争,只是暗斗,表面客气恭维,骨子里却兵刃森森,淋漓尽致地体现了一个“浊世佳公子”的年轻气盛和踌躇满志。到了最后,他拖着羸弱、疲惫的步子走进裕泰茶馆时,那眼神、那语气,那身躯姿态,早已判若两人。这位家财万贯、矢志“实业救国”的民族资产者,彻底失败了,只剩下一句无处倾诉的抗议:“我的势力小 ,干不过他们!可倒好好地办哪,那是富国裕民的事业呀!结果,拆了,机器都当碎铜烂铁卖了!”
即使配角,或者反面人物,哪怕是只有一句台词,演员的表演里都带着一个人物几乎全部的生存的 根。
为了争一只家鸽,两群人马郑重其事地在茶馆里调解纠纷,一个卖挖耳勺子的老人,只有一句话:“这年月呀,人还不如一只鸽子呢!唉。”这边,刘麻子说:“大清国有的是金山银山,永远流不完”。那边,康六却为了十两银子,把亲生女儿卖给太监做老婆。
影片几乎是白描,看似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情节,却处处是无法调和的冲突。而演员生动、精确、 真实可信的表演,使我们仿佛看到了那些小人物的灵魂,韵味无穷,耐人咀嚼。
这样演戏没法不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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