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独读徒
绿叶覆红墙我出生的地方是一个小村庄,那里的人们世代务农为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平静规律,几无波澜。这平静不单是没有外界打扰的安生的平静,也是和外界极少沟通的死寂的平静,包括人,包括事。很少有人能够和愿意走出去走进来,也很少有事情能打破这几乎凝固了的静谧。孩子生下来,上学上不动了就回来,小子天然使命就是侍弄庄稼,女子必定是生娃持家。这样的村庄有千百个,普通,安宁,死板,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堡子。
当然也有例外,大风吹过,一些后生慢慢走出去,看世界。中国人看外国的景象叫西洋镜,这些后生看外面的世界叫经世事。这走出去的路狭窄逼仄,不是考学就是从军。那些“大世事”通过外出游子的信件、电话和偶尔的归乡,逐渐展现在堡子人的面前,就像外面的风,进了堡子,也进了人心。我是考上学入伍的,当时的说法叫携笔从戎。
1.青春期的二“无常”
我从小受父亲影响,爱上学好读闲书。把父亲从堡子人手里能借到的书看得七七八八,甚至偷过学校图书馆里的藏书。考上大学之前,一直苦于无书可读。对于我来说,大学就是有很多书可读,专门读书的地方,一直欣欣然心向往之。现在想来,那时的渴望是最原始纯洁的渴望,像极了吞咽口水的喉结滚动。
一个十八九岁的孩子,考上学到省城去读书的路程,是足可以用旅程来形容。第一次出远门,心里面难免戚戚然,有憧憬有悸动。等进了校门被师兄带着参观校园,看见那座被称为图书馆的老旧破败的建筑物时,满心的憧憬和悸动都黯淡如落灰的桌面。我想象中的图书馆,应该是发着光的,满眼金黄灿烂,有画图册上天安门的气势,哪怕不足够威猛,也不至于如斯破落,像个落魄的书生。悠悠心思转到这,心里又有少许安慰:图书馆是该有书生气质的,肚里满是书本,脸上全是青涩。荫蔽整座楼壁的爬山虎,就是明证。
大学里,小子的脑颅里面能挑出来用爱字来形容的,大概除了书,就是女子了(当然我不大懂女子的心思,不敢妄言女子的想法)。这是春丝初萌的青春期里两大刚性的需求,一个是肉体上的,一个是精神上的。就像黑白二无常,早早就将人索了魂去,只剩下懵懂。我不知道别人大学生活是怎么过来的,我只是这样无魂地懵懂,大学四年,自春而冬,一直是。唯一不懵懂的,到现在还清晰可忆的,就是那座图书馆。
偌大的图书馆里面,四周是一排排老式木质书架,氤氲书香和古旧木香混在一起,把个厅堂烘焙成一个安静中暗含几丝暧昧的所在。充斥里面的是游走的求知人,凝定的思考者,还有漫无目的的游魂。中间是两溜低矮的实木桌椅,上面隐约刻满了不知所以的符号,有天长地久,有你侬我侬,更多的是无所名状的躁动。这烤炉发生的都是化学反应,进去的,是一个个单薄的苍白,出来的,则个个多了几分丰韵。
2.“小芳”和《少年维特的烦恼》
那时候有一首流行歌曲叫《小芳》,因为我也是村里的,听着歌词就格外的亲切。可是我的“小芳”不是来自村里,她就在图书馆。
没遇见“小芳”之前,我想象中的女子,她必是要和我意趣相投的,比如泡图书馆里读书。缘分是如此神奇,恰恰就有这么一个人,她就在我的对面。因为无从得知她的芳名,也因为那首歌,她理所应当地在我的脑子里被叫了“小芳”。
我注意她好久了。
每在我从A走向Z的过程中,顺着书架,一脊脊用手捋过去,试图在万千书中找到中意的那本带回到桌子上慢慢品味的时候,几多次能在相邻相近的书架前,看到一张大约葱白的脸。常以君子自居又木讷易羞赧的我,自是连眼的余光都不肯往她那个方向去,更不用提要往她脸上瞟。尽管要收住身体里面那个无常的冲动,是相当费神的。它总唆使我去看她,骂我傻,辱我懦,可是另一个无常在身体的不知道那个部位迟迟不肯出来,我只好强摄心神,慌急地捡出几本老朋友,匆匆离去。
巧合总是这么巧合,她就坐在我对面,安静地翻着一页一页的书,仿佛周围一切都和她无关,包括近隔一桌的我。而我的意思里,除了书和我有关,渐渐地,她也和我有关,我连对面翻书时纸张薄脆的声音都听得异常清晰。
两个心思是很难在一个躯体里面做到和谐统一且长久相处的,这考验的不仅是体力,更是毅力。于是看书就成了在这两种状态间不断切换的熬人时光。一心二用是如此地累人,时间长了,次数多了,我私心便慢慢开始倾斜,大多心思都用来倾听对面的动静,判断对面的动作,猜度对面的反应。
她该有什么心思,是否也如我一般切切又懦懦的装腔作势?
书上不是说: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书不应该骗人的。我就是那个多情的少年,她会不会是那个怀春的少女呢?即使不是我的。
我就时时有去一探究竟的冲动,可我需要勇气,勇气自哪里来?每每在脑中有周详的关于打开僵局的自然又美好的设计后,做好万全要冲过去表白的各种准备后,却总能在架势欲起未起时,被她轻轻挪下凳子,婀娜撩下发丝,或者甚至是伸手拿杯子喝水,轻轻打乱我的节奏。我就像是跨马狂奔的勇士,刚刚冲到敌军阵前,马儿却失了蹄,转身即一溃千里。如此这般,倒是我像怀春的少年,而她,只是个不解风情的影子。又或许她丝毫都未察觉呢?
就这样,午后的阳关慢慢地移动,把人影越拉越长。金色的指针指向五点半的时候,下学的号声吹响,该回去吃饭了。于是一切又成空。
伟大的上帝知道,一个人看到眼前有那么多心爱的东西,却不能伸手去取,他心里多么痛苦啊!
这种痛苦折磨了我足足一年,她毕业了,我才大二。我只记得,她叫“小芳”。
3.我和“九妹”的《爱》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我理想中的相遇,就是如此。我和“九妹”的相遇,就是如此。
“小芳”有段时间带走了我的心,可后来我又要了回来。大二下半学期的时候,从别的学校转学过来一个女子,她叫“九妹”,在班里女生排行第九。这个排行是按年龄算的,我当了一段时间班干,知道这个事情,这个名字也是我起的,可她不知道。
九妹到班里后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没见和谁说过话,我不知道她是生性沉默寡言,还是一时没有适应环境。我从“小芳”那里要回来我的心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也是一直没和谁说过话,更不想去图书馆,我知道是自己还没缓过来。
有一次要去查资料必须到图书馆,下第二节课我就过去了,找了半天没有找到合适的,就又跑到几个老朋友呆的地方去,转过架子,九妹在那里。白净消瘦的小脸,简单清晰的眉毛,胆子一向怯小的我竟然盯着她一直看,正好解释“重色轻友”四个字。这个时候她轻轻合上手里书的封面,抬头迎上我的近视眼:
她说:“噢,你也在这里吗?”
“噢,你也在这里吗?”,我说。
两句话叠成一句话,包括“噢”的发音,包括中间的停顿,还包括“吗”字的尾音,都重叠在一起,和谐地严丝合缝。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脸上是温凉适度的微笑,我的脸上是惊讶背后的欣慰。隔着眼镜,我能看到她眼里的黑白分明。
从那开始,图书馆又成了我的天堂,我和她并排坐。后来我才知道,她是生性沉默寡言。
我们俩天天在图书馆,只有在图书馆才能在一起。从不用嘴说话,她有话就写下来,我回好,填上日期,有时候一下午能写上七八张纸。
有的人的恋爱是用电话谈的,有的人的恋爱是用网络谈的,我的恋爱是用笔来谈的,这也是我现在喜欢写字,不喜欢说话的很重要的一个原因,这也是我字写得很漂亮,话说的很臭的很重要的唯一的原因。我们几乎百分之九十的交流都在纸上,包括图书馆里,包括自习室,包括寒暑假。这所有的我都收集在一起,每张上面都有她的签字和我的日期,到现在还在我的箱子里面,一个旅行箱,一整箱。
我学过一段时间单簧管,她在学校的第一个生日,也是唯一一次生日,是我和这根单簧管陪她一起过的。那天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吹了首《生日快乐歌》,是我的第一次完整吹奏。奏完,她说再来一首,我就只能从哆到西的反复窘迫,脸胀得通红,她于是吃吃地掩嘴笑,眉目清净如画,明晰动人。
现在再说哪个女子动人,多了些欲望,少了些纯粹。对眉目倒关照地少,有买椟还珠的可笑。可是人就这样,长大的同时,有营养,也有糟粕进入体内脑里,于是眼睛就混浊,头脑就发昏,身体就松弛臃肿耷拉。
对她,我总是害怕。害怕被拒绝,害怕受伤害。那是不可想象的囧界,那会有无可挽回的结果,那是有连这丝若有若无的模糊爱意的默契都要丢掉的危险。代价太大了,我左右为难。她从来没有说过半个爱字,甚至连爱周围相近的词或者字都没说过。所以我怕,我感觉我是她,而她是他。
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心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这个她是我,我慢慢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心是痛苦的,所以也没能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毕业的时候,我回北方老家,她回南方老家。我说要不说点什么?她说以前的都算,以后的不算。这是她少有的几句话,所以我到现在还记得。
于是我提着装满信纸的箱子,她带着单簧管,我们各奔南北。
4.后来
到现在我都分辨不清,是精神上的无常打败了肉体上的无常,让我能够坚持在图书图书馆学习看书;还是肉体上的无常吸引着精神上的无常,让我还是坚持在图书馆里看书学习。总之是要感谢两位无常。虽然最后走出大学校门的我,肉体上的问题一直都没有得到解决,甚至在书里面都没有找到答案,可精神上,自认丰腴。
后来的生活中还记得,有好几个小芳和九妹,都匆匆从我身边走过,不带走一片云彩。后来的生活中才想起,那些图书馆里的岁月就给了我四个字:输就是书。学会了输,才算读懂了书。
想来爬满那座图书馆墙壁的爬山虎,早已是新根缠老根,当年稀疏露出来的几片红砖,怕也已经是绿叶覆红墙了。那里面是无数的爱与青春。
(图片来自网络)
网友评论
我权当真的吧,有过那样的美好,还不止一次,徒徒你太让人嫉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