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婆她们一代人

作者: 黄潮在高原 | 来源:发表于2024-05-01 17:10 被阅读0次

岁月蹉跎,总是有一些人一些事常浮现眼前,当时只道是寻常。历经世事沧桑,那些人事如一颗颗珍珠显得愈发亮堂。

姨婆

姨婆住在关子门。那地方,是从乐山通往青神、成都的古代驿道。关口处红砂岩壁立,宽窄处仅容一两人通过,地势险要,便有信徒在岩石上凿了些菩萨,保佑往来的苍生。关子门,旧时属乐山关庙乡,过了关子门,就是长板坡,这就到了青神汉阳的地界。唐宋以降,乐山以南的地方官员要上成都汇报工作,除了坐上水船,为了赶时间,多选择乘轿骑骡马走驿道。民国后,有了公路汽车,这条驿道便荒芜长满杂草,成了土匪盘据的巢穴。

旧时的关子门四围青山,一条独路,无民众居住。当地人都住在山下沟里,有一块隆起的小山包,山包平坦,长了几颗古树,树下有一片青砖灰瓦的房子,房子周围分布着十来亩水田。这房子这水田,民国时期是一徐姓人家的产业。大约在1938年,我外婆最小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姨婆,经人介绍,从靠近井研的白马场嫁到了关子门,成为徐家的媳妇。住了约十来年,江山易帜,徐家的房子分给了当地的几户贫苦农家,徐家人被赶到山上关子门,在旧时驿路关卡的遗址上建了草房,生儿养女,成为关子门唯一的住户。

到了“革文化命” ,消灭传统文化的1967年,大中小学都不上课了,所有老师集中起来学习交待问题。我和妹妹突然成了盲流,母亲心急如焚,在此人人自保的时候,母亲想到了嫁到关子门的姨婆,托人带了口信去关子门。一个春天的早晨,姨婆的大儿子,一个长得英俊高大结实,我叫大表爷的汉子挑着箩筐来到关庙小学,把我和妹妹一边一个装进箩筐,沿着岷江往上走,山路崎岖,月上树梢才走拢关子门。

姨婆个子不高,头发在脑后挽了结,皮肤白净,穿身补了好多补丁的阴丹蓝斜襟衣服,倒是洗得干干净净。第二天一早,姨婆便带着我和妹妹,拿着一张关庙小学开的证明信纸,走到山下的瓦房,找到一精瘦男子说,这两个小孩因为无人照顾,暂时来关子门住几天。男子是生产队长,斜眼看了那纸证明,顺手把桌上一堆碎片叶子烟归拢证明信,裹成一支烟。对我们挥挥手,示意我们离开。

姨婆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女儿出嫁去了夹江的木城,小孃孃在家,长得漂亮能干,因为家里成份高,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家。把我们用箩筐挑来关子门的大表爷,也是因为成份不好,二十八九岁还没成婚。姨婆家的日子过得清淡,一天吃两顿,基本都是稀饭加菜,难见油荤。我和妹妹每天有一顿米饭,是用口缸加米放进灶堂用灰火煨出来的。从早到晚,家里没有多少声音,每个人都知道该干什么。天不见亮,姨公便会扛起锄头出门,去山下听生产队长的安排干农活,一直干到下午回家吃饭。到了晚上,遇上生产队开斗争地主的会,姨公便会取下挂在墙上的一块大木板,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地主分子徐X X”,背在身后下山去挨批斗。批斗会现场就是他过去的老宅。有时的批斗会火药味浓,姨公回来的时候,嘴角、下巴都是血,挂在胸前的大木板也被血浸湿了。每到此时,姨婆赶紧从姨公身上取下木板,用温水毛巾擦掉姨公嘴角的血迹,姨公坐着也不言语,点燃叶子烟静静吸着。姨婆又用温水细细擦干净木板上的血,再挂去墙上。每到这个时候,姨婆的儿女们照样十分安静,草房除了山林传来的风声,世界似乎静止了。

遇到赶场的日子,大表爷会从屋后砍上一捆慈竹去卖。关子门的人喜欢去赶汉阳,那个地方的东西卖的起价。姨婆让我也扛上一根中不溜大的竹子,说是卖了钱自己安排。结果才走了一小段路便扛不动了,大表爷只好一起扛了。青神县那块地方,用竹子编织各种物品是很出名的。我们扛去的竹子很快卖掉,我的那一根竹子是单卖的,卖了一角七分钱。我去汉阳供销社买了一付袖珍扑克牌,花了一角五分。

春天过去夏天就要来了。关庙乡场前有段河堤叫春天潮,是为抵御洪水而建,每年都要加固,那一年,关庙集中了全乡所有家庭出生“地富反坏右”分子,去河堤做义务劳动。天不见亮,姨公便扛上锄头和竹簊,带上姨婆做的午饭,急匆匆赶往二十里外的岷江河滩,天黑尽了,姨公才回。姨婆在家,不管遇见多大的事,从没有任何埋怨,也从不自怜自贱,生活中的所有坎坷,一概藏在心里,表露出来的永远是秋水一潭。

姨婆每天有做不完的事情,总是有一大盆脏衣服等着她,没有钱买肥皂,姨婆要么用皂角或者自制的碱水,总之,一家人穿在身上的衣服总是干净整洁的,她挂在嘴边有句话,人穷水不穷。

草房前后有点空地,姨婆会种上高梁、花生和蔬菜。高梁可以酿酒,姨公干活回来可以小酌一杯。那年的秋天,花生在地里熟了,姨婆挖岀来洗干净,放在洗衣服的石板上凉晒。遇上一伙地质队的人员上门讨水喝,见了花生提出要买,姨婆让他们喝了水,扯下一面芭焦叶,把花生包了送他们,说是在外讨生活不容易。姨婆的心善良,每到夏天太阳最烈的时候,一早起来,姨婆会烧一锅开水,丢上一把后山采的老人茶熬,再用一口土缸装了,置几个土碗放在关子门路边,供来往行人免费解渴,年年如此。很多年以后,听同在一所小学的张美之回忆,那个时候,她父亲在青神教书,假期经常走旱路,从关庙过关子门前往青神,走到关子门,总会歇歇脚,喝一碗免费的老人茶。

王婆婆

旧时的关庙乡有个桥儿店,民国时期出过一个大人物,王陵基(1886年—1967年3月17日),字方舟,人称“王灵官”,四川嘉定 (今乐山市) 关庙乡人。初入四川武备学堂步科。毕业后留学日本,加入同盟会,回国任四川陆军速成学堂副官、军事教官等职。1912年任川军第一师模范团团长。“1915年,恢复中将军衔。抗战初任四川省政府保安处长代行四川保安司令。后任三十集团军总司令,抗战胜利后任第七绥靖区司令官。1946年4月任江西省政府主席。1948年4月3日任四川省政府主席。

桥儿店对面半山有个王家祠堂,后做过小学校。那一带王姓是大姓。我母亲在那所小学教书,学校宿舍不够住,我妈就借住在学校旁王婆婆家。王婆婆家是旧时的地主,是民国省主席王方舟的表妹,成份高。1950后家里的一院房子分给别人,仅留下两间,学校所在的大队又把其中一间用矮墙隔断,供学校老师住。厨房共用。王婆婆不爱说话,衣着干净,她住的房间和厨房也收拾的干净利落,即便是乱七八糟的稻草,她也把它们挽成一把把整齐方便生火做饭的柴火。王婆婆只有一个女儿,个子高,长得细眉大眼,因为只有一张床,二十多岁和母亲同睡一床,相亲相爱,相互关照,彼此之间没有怨言。

一到天黑,母女俩舍不得点煤油灯,我妈便把自己用的油灯放在矮墙上,供两家人照明。

乡间煮饭烧稻草,草木灰多,除了沤肥之外,王婆婆会用草木灰制碱水,用来浆洗衣服。母女俩去生产队劳动,一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在门外用清水把手脚清洗干净,然而进屋换上干净的同样打满补丁的衣服,每天如此。在我印象中,王婆婆和她的女儿如一道雨后彩虹,干净透着淡淡的清香。

老俩口

我家曾住古城乐山金花巷六号。金花巷六号是旧时生产酱油豆辦的一家工厂,属于前店后厂。前面的地盘后来划给县人委做了宿舍,与金花巷不相干;中间是一幢带天井的四合院,系走马转角楼,是老板家曾经的住房;后面有晒豆瓣酱的坝子和一口水井,当年生产储存酱油豆瓣酱的厂房被隔成一排民居,每间房就是一家人,门口留下逼窄的过道。住了二十来户人家。

因为是公房,住在这里的人家,来自社会的各个层面,有银行职员、有工厂工人、有拉板车的搬运公司员工、也有居民委员会的基层干部、当年首漂长江第一人,在金沙江遇难的英雄尧茂书也曾住在这个大杂院,他家搬走后,我家接管了他们的住房。

金花巷的大杂院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原来的𠂆房改造而成,一部分是带天井的四合院。过去的厂房很矮,光线很差,大白天住在里面的人都要点灯。如果有人想看书学习,只能把椅子端到门外,占用来往行人的过道。有些人家不注意,还在自家门口堆满杂物和煮饭用的蜂窝煤,直接阻断通道,导致来往行人的不便。偏偏有一家住着老俩口,民国初年出生,男的喜欢读报、女的喜欢看书,家里光线不好,又不想占用公用的过道空间,竟然请人把自家的房间往里退了几步。这样一来,不影响往来行人,又可借助过道的自然光读书看报。不仅如此,他们还随时把自家门前的通道清洁干净,从来不堆放任何杂物。每次走过,看着戴眼镜或者拿着放大镜看书读报的老俩口,心里总是有别样的感觉。

克己做人,胸怀宽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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