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日午后，闷热。

楼道口连着小厅，小厅门口放一张长方形木桌。尹根生坐在桌子后边，拿手机看小说，尽管讲值班时不允许这么干。他的保安制服竖着一边领子，头发短且乱，胡茬子浓密，眼睛周围一圈不知道是卧蚕还是眼袋。

林旭回家路过小厅，像往常一样，他没带门禁卡。“帮我开一下呗。”林旭冲尹根生笑，带着歉意。

尹根生坐在桌子后边，双手撑住大腿，说：“你怎么又没带？”

林旭楞了一下。“这不忘了嘛。”眼神中流露出真诚的给人添麻烦了的不好意思，尽管他就从来没带过门禁卡。

尹根生面色冷淡，眼中露出严肃的光，说：“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叫你自己带自己带！”

林旭楞住，有些拿不准是否是开玩笑。

尹根生说：“你看门口贴着规定，请业主要带好门禁卡，你好好看看。”

林旭开始意识到，面前这个保安是认真的，并且保安正在教育他应该怎么做。他尽量保持优雅的神色，耐着性子听了一分钟。直到另一个业主开门，林旭才尾随进入楼道。走之前，他眯着眼睛看了尹根生两秒钟，用似笑非笑的表情掩盖眼里的凶狠。

二

在林旭回来之前，尹根生刚找过队长。

他来深圳一年了，在这个小区当保安也有半年。这个小区很小，小到只有一栋楼。这栋楼是商住两用，裙楼部分是商场，上边是住宅，下边还有车库，加上地段又好，所以在这个小区当保安是有油水的。至于怎么个有油水法，尹根生并不知道。他只知道同事都愿意去管车库，而不愿意管楼道。

他也想去管车库， 因为他看到调去管车库的人平时抽十八块钱一包的黄鹤楼，有时甚至抽二十二的玉溪，还有抽中华的，而自己抽的还是五块的七匹狼，还得省着抽。

所以他就去找队长，要求调去车库。队长先是安抚他，说楼道这边缺人，像他这么有才干又认真负责的人离不了。他不依不饶，队长翻脸就发火，说他上班时间看报纸，劈头盖脸一通骂。他只好退回楼道。

尹根生在楼道值班，经常被业主呵斥。他一直搞不懂业主为什么对保安很不友好。唯独林旭是个例外。林旭路过楼道，会给保安递两支烟，闲聊片刻。有几个年轻保安问他是干什么工作，家里有几口人，他也问保安老家哪里的，工作辛不辛苦之类。一来二去大家都熟，相互之间乱开玩笑，路过好看的女人还能相互交流观赏意见。

在所有的保安里，林旭觉得尹根生是个另类。跟他聊过两次发现他老说一些挣钱太少之类的话题，看着年纪也有些大，松垮的皮肤挂在宽大的脸盘上，很没情趣，逐渐跟他没话好说，只是礼节性的打个招呼。

林旭在路上碰到保安队长，相互打招呼都很热情，互相递个烟什么的不在话下，这是尹根生看在眼里的。他所没看到的是，林旭刚搬来时因为装修的事，拿了两条中华，找队长帮过忙。当然他更不会知道，这两条烟对队长不过是九牛一毛。

尹根生基于自己所见做出判断，这栋楼里住的人，林旭是露出笑容最多的人，看上去最老实，也最好欺负。

三个月以后，尹根生的工作岗位依然在楼道，他依然不明白管车库到底有什么好处。但是他搞清楚了一点，这个小区时常有人来问是否有房子出租或者出售，这是个好商机。成天坐在楼道口至少有这么个好处，人们都来找他打听房子，于是他掌握了大量客户资源。剩下的问题是如何解决货源。

刚好，林旭把房子挂到中介。

一年以来，林旭一个人住在这里，老婆很少来，这一点也是尹根生众多迷惑中的一个。而且他老婆看上去很凶，这也是尹根生判断林旭好欺负的原因之一。当然尹根生并不十分关心这些，因为他已经了解，带人来租一套房子可以赚千把块，带人来买一套房子，可以赚好几万，这比一年的工资还要多。

尹根生一大早开始值班。林旭出门时他站起来想打个招呼，林旭看都没看他一眼。到了下班时间，尹根生要求继续值班，同事乐得清闲。直到晚上十二点，林旭才晃晃悠悠回来，手指转着钥匙，钥匙系着门禁卡。尹根生噌的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迅速绕过桌子，站到林旭面前。“楼上22B是你家吧？”

林旭已经很久没跟他说过话，楞了一下，说：“是的，吧。”

“你要卖房子啊。”尹根生眼中迸发出真诚的火光，“那个，你让我带人来看呗。 ”

林旭懒得理他，但尽力维持优雅的笑，说：“不着急，至少一个月以内肯定不会卖，到时候再说。”

“好好好，到时候你一定要让我带人来看啊。”尹根生一边叮嘱着，一边冲到门口帮着刷了门禁，脸上松垮的皮肤都泛起笑意。

林旭进电梯，在电梯门关上的过程中一直眯着眼看尹根生，嘴角泛起鄙夷。

三

每次林旭从楼道口经过，尹根生都要跟他讲同样的话。“让我带人来看房子吧。”

林旭用优雅的笑容隐藏内心的厌恶。“不急不急。”“过两天再说。”

一个月以后，尹根生坐不住了。他感到这笔生意正在朝不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虽然并没有什么证据表明这一点。我是一个敏感的人，他告诉自己。我不能让到嘴的肥肉就这么溜了，他提醒自己。我要像个强者一样拿下这个项目，他鼓舞自己。于是，他在独自喝掉从楼道旁边小卖部买的小瓶二锅头以后，下定决心，要迈出关键一步。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晚上十点半。

他掏出自己的门禁卡，打开楼道门，按开电梯，在电梯面板上按下22。电梯里的亮度有微弱跳动，但是很安静，安静得可以听见钢绳牵动电梯受力所发出的嗤嗤声。电梯在黑暗的井道里滑动上升，带着他的希望。电梯门缓缓滑开，他盯着对面墙上的楼层数字22，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扬一扬头，大步走到22B门口，抬手敲了三下门，沉着而有力。他等待着，等那扇门打开，就像他的希望打开，通往光明。不管怎么样，他都作好了准备。

可是门并没有打开，门里没有任何动静。他又敲了两下，依然没有反应。作为负责这个楼道的保安，他是权威，确定这户家里有人。他没有猜到对方没反应，开始焦急。他想，他睡了吗？应该没有，可能是没听见。他改用更重的手法拍门，同时喊道：“开一下门。开一下门。”

林旭此刻坐在22B的客厅沙发上，听见尹根生的声音。他非常了解这个保安的特点，躲是躲不过去了。于是他站起身，把手中的离婚协议书放在茶几上。

当尹根生拍门感到手痛时，门开了。林旭站到门口，堵住门的缝隙，脸色铁青。“你想干什么。”

尹根生鼓鼓腮帮，太阳穴颤动，牵引头上笔直树立的坚硬短发一起一伏，说：“就是想问你，卖不卖房子，你让我带人来看啊。”

“不卖！”林旭睁大眼睛盯着他，“这你妈都几点了！”

“那你要答应我让我带人来看啊。”

“操！”林旭吼了一声，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你他妈的要是再来敲我的门，我保证你不好过。”说完推了尹根生一把，啪的摔上门。

尹根生站在门口发呆，他想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又朝他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