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放假了,我每天在朋友圈里,看遍山河。
有的去爬山。清晨出发,林雾浓密,水滴打湿头发。一行人大呼小叫,感慨风景、诗意和凡俗人生,手指很忙,手机照片拍得多,腿脚却慢,天黑还没到山顶。
只好夜宿山谷,搭起帐篷,拧亮小夜灯,制造出人为的幻境,半夜不睡觉,抱膝围坐篝火,睁大眼睛说梦话,每个人的后背都长出一双透明的翅膀,在清凉的夜风中扑闪。
有的去渡河。小船在水面晃啊晃,灰黑色的木头船舱拱起半圆形,灰黑色的甲板上,木板之间的裂缝那么大,几乎塞得进小朋友的小脚丫。它仿佛从河姆渡遗址一路摇过来。
老艄工笑呵呵,见惯不怪,撑篙,摇撸,不住眼地盯着大呼小叫的客人们,生怕船头风浪大,掉水里一两个。吱吱呀呀,从此岸到彼岸。半天后,同样的一群人,又吱吱呀呀,从彼岸回到此岸,心满意足回家去。
有的去访友。二十年没见面的老同学,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七月校园一别,谁能想到就是半辈子呢?最好的年华都给了谁呢?那些曲曲折折的小秘密、不可说不可说的小心事,如今有谁听呢?风流云散,白了少年头,拥抱,感叹,合影,大呼小叫,热泪盈眶。
我每天忙着给他们点赞,分享他们由衷的眼泪和欢笑。山河万里,人间天上,吃住行样样新鲜热辣,豪气干云,柔情万种,短短几天假期,体味无限可能的人生滋味。
我不爬山,我不渡河,我也不见老同学。我只呆在家里,守着我的老爸爸和老母亲。他们俩,就是我的无限山河,宽广人间。
天气晴朗,太阳黄灿灿,仿佛融化的枣花蜂蜜,照着这个安徽乡下的小镇,这个偏僻的、临近苏北河南的三省交界处的小镇,一如多年前的模样。
那时的我下了早自习,急匆匆回家吃早饭,蓝天无边无际,头上一轮大太阳,就是这样照着我。
晚上呢?下了夜自习,一出教室,抬头看见一轮大月亮。
太阳和月亮都还是原来的模样,可是我的爸爸妈妈都老了,高血压的药从每天半片增加到两片,老花镜从一百度增加到三百度,牙齿掉了三五个,剩下的比赛着松动,健忘,耳聋……
这些还不算,今年还瘸了腿,各自拄着拐棍。肢体独立自主活动半径逐渐缩小,越来越需要仰赖他人的帮助。
囚于斗室。仰人鼻息。日渐不堪。未来也许有更残忍的打击降临,而他们,除了卑微地领受,还能怎样?
他们俩,都是有锋芒的人,疾病磨去了年轻时的火气,他们渐渐柔软,渐渐平和,互相不再指责争吵,在晚辈面前不再自命高明,不再试图指手画脚说服别人,倒是常常自言自语说服自己。这是幸还是不幸?
我守着他们俩,听他们絮絮叨叨陈年往事。以前一旦他们打开话匣子,我就开始点头,嗯嗯啊啊,其实啥也没听到,应付而已。可是今天我听得很认真,不时插嘴,追问细节。他们很高兴,越发说个没完。从太阳初升,说到夜色阑珊。
没人想起去看时间。几点钟起床的?几点钟吃的早饭?中饭和晚饭又是几点钟吃的呢?不知道。醒了就穿衣服起来,饿了就淘米炒菜吃饭,渴了就烧一壶开水泡红茶或者绿茶喝,困了就洗洗睡。
闭门即深山。山中不知岁月。
而时间依然一点一点溜走。从紧闭的门缝里,从拉开又合上的窗帘里,从哗啦啦洗青菜和黄豆芽的红塑料水盆里,从妈妈仔细抹平折叠的一件件衣服里,从炖排骨的砂锅上袅袅蒸腾的白汽里……
时间,一点一点溜走了。
还有两天我就要回苏州了,返程火车票和身份证一起,端端正正塞在钱包第一层,钱包装在随身背包里,背包挂在客厅门口衣架上。
我们仨都假装没看见它。
我的山河人间
网友评论
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