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湘琴子
常四奶奶终于走了,享年,八十四岁。
她走得很风光,超度的和尚坐满了堂屋,常大家的灯火亮了一夜,和尚嘴里听不懂的经文也嗡嗡响了一夜。
村里的老人都羡慕常四奶奶,说她儿孙满堂,福泽深厚。可不!去村庙给常四奶奶送饭的队伍浩浩荡荡,儿孙媳妇、表侄亲戚,端饭提灯、披麻戴孝,引得沿路人家都站在路边观望。
但这“福泽”到底有多深,只有躺在棺材里的常四奶奶自己知道。
常四奶奶这一辈子,得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
长子常大,娶了邻村刘家的长女扣第,育有一儿一女。如今儿女皆已成家,又都各自生了儿女:儿子生了两个儿子,女儿又生了个女儿。
次子常二,娶了同村王家的小女粉英,狗年芒种日生了个儿子,小名:芒狗。如今芒狗也已成家立业了,头胎生了女儿,没几年,又生了个大胖小子。
三子常三,娶了一条巷子里的谭家的次女桂红,生了常四奶奶的第三个孙子小东。前两年也结了婚,取的是对门鹤四家的继女,去年刚生了女儿。
四子常四,娶了同村老宣家的嫡侄女桂英,生了个女儿,未婚待嫁。
大姑娘招娣,嫁了村口开商店的王家,生了个女儿,如今又抱了外孙女。
彼时常四爷去世,常家也就一个重孙,且尚在襁褓。到常四奶奶去世时,常家已经是村里出了名的人丁兴旺之家了。
老祖宗留下来的观念是:多子多福。常四奶奶信了,生了。儿子都还是自己的儿子时,她觉得老祖宗的话是正确的、英明的。等儿子都娶了媳妇儿成了别人家的丈夫、姑爷时,她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老祖宗了。她好像一下看透了,却再也逃不掉了。
常四爷在世时,每月都能从乡里领二三百块钱贴补家用,常四爷去世了,那笔钱也就跟着没了,常四奶奶也七十多了,种不了地了。没了常四爷,没了常四爷的钱,又没了种地的力气,常四奶奶便成了儿媳妇嘴里的“吃现成的懒婆子”。这“现成饭”,一吃就是十年。
常四奶奶的几块地都分给了几个儿子,每年收菜籽、收麦、收稻时,各家都按定额给老人送些去,管老人一年的口粮。碰上端午、中秋,各家送些粽子、月饼。到了年底,各家再送上些年糕牛奶麦片之类,包上一百块钱。至于清明、过冬、除夕、春节,各家轮流请老人吃饭。这是兄弟几个商讨后定下的规矩,媳妇们虽偶有怨言,但基本都能接受。不过,是早些年了。这几年,物价飞涨,常四奶奶岁数也越来越大了,难免多病多灾的。常四找几个哥哥商量,想每年多给妈妈一些钱,麦子就不给了,给了还得老人亲自找人卖,不如直接折成现钱。稻谷照给,但得去村里脱了壳直接送米给妈妈,省得老人又花力气。几个兄弟一处讨论,觉得可行,又都回去和自己媳妇说了。
二媳妇粉英听了这主意心里不大痛快,同常二在家闹过一顿后又跑到了河东常四家,主意是常四出的,她得去找常四理论理论:一个老太婆,一年到底要花多少钱。碰巧常四不在家,只有常四媳妇桂英和女儿秀玉在家。粉英在气头上,也顾不得妯娌情谊了,见着桂英劈头就骂:“你家要给老太婆涨钱,就自己掏,你也没必要喊着兄弟几个都出钱!你家有钱,又是个闺女,没花钱的去处,没必要拖着我们!我们是没老四孝顺,这个孝子,他要当自己当!我们不稀罕!”
桂英是妯娌里年纪最小的,嘴笨少经验,比不得那些嫂子们,看二嫂那跋扈蛮横的样子,一时吵不过,气得在家直抹泪摔东西,邻居来劝,她便也撒气似的喊骂起来:“就我们家这个心最实,别人都七窍八窍的,就他孝顺要抢着出头!他又不是老大,他乱出什么主意!到头来,坏人都是他,我还跟着挨骂!那个老太婆怎么不早点死掉!我宁可一次性多花些钱把她葬了,从此太平了!”
正骂着,常四回来了,听到媳妇咒他妈妈死,脸也红了,嗓门也大了:“你妈妈怎么不去死?!你妈妈怎么不去死?!你一年几百块钱能过日子啊!就是我出的主意怎么了?!谁都推着不管,我妈坐家里挨饿啊?!”
这里常四家吵着,常二媳妇又去了常大家常三家一通说,几个媳妇都不太愿意多给常四奶奶钱,各自在家吵得“热热闹闹”。常三家和常四奶奶住得最近,都在河西的一条巷子里,常三媳妇桂红气得冲到常四奶奶的小屋里,把常四奶奶常坐的那张小板凳拿起就往地上摔:“你个老不死的!一天到晚就在这里哼哼唧唧,这个痛那个痛的,怎么没见你去死啊!”
常四奶奶虽说这些年来也受了媳妇们不少白眼,但什么时候也没像今天这样“真刀真枪”过,不过言语挖苦几句,什么时候这样大喊大吼摔东西了?老人吓得哆哆嗦嗦,话也说不清楚。对门沈老二看这情形不对,立马去把常三喊了过来。那常三看着像个汉子,其实是个怕老婆的,尤其这桂红生得又高又大,常三来了也不过摆个脸色让媳妇回去,哪敢像桂红吼他妈这样吼他媳妇。
后来,各家每年给常四奶奶的钱到底还是涨了,只是经过了这样一场不愉快,每个媳妇心里又都多扎了一根刺,更讨厌常四奶奶了。到了那年秋天,二媳妇粉英地里忙不开,就叫常四奶奶去她家帮忙摘花生。常四奶奶起先不大愿意,老四老大都叮嘱过她的,谁家活儿都不许帮忙,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这一家一家的干,早晚得累死。粉英见婆婆不情愿,脸“噌”就挎下来了,“好啊你个老东西,钱我们给,粮我们给,叫你摘个花生能累死你啊!怪不得你们常家以前穷得媳妇都差点娶不起,都是因为你懒啊!人家鹤广的妈妈八十岁还在地里割草,你七十岁就闲在家里吃白饭啦!”
常四奶奶被二媳妇这样一说,哪里还敢拒绝,从早到晚忙了一天,累得腰也疼腿也疼。晚上回去少不得又买了两张膏药贴上。
常大媳妇从老二家门口经过时,看见常四奶奶在给老二家摘花生,心里不大痛快:“这钱和粮食,她给的,我也都给了,凭什么只给他们家干活儿?”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跑到常四奶奶院子里,也叫常四奶奶去给她家摘花生。常四奶奶昨天累了一天,哪儿还有精力,又怕媳妇们吵架,最后还是去了。
常四奶奶身体一向不太好,忙了两天,累伤了,在村里医务室挂了两天水。常四去看她,她也不敢说生病的原因,生怕孩子们又吵架。倒是常二媳妇,看到常四奶奶往医务室去就翻白眼:“医药费不要她交,她就一天天的往那儿跑,给人家送钱,我发烧烧成那样都没舍得去挂个水。”她一个人念叨还觉得不痛快,又跑到扣第、桂红、桂英那儿一通啰嗦,又给常四奶奶败坏了不少“形象”。
四年前,常四奶奶的大女儿招娣在市里买了房,举家搬到了市里,平日里工作又忙,很少回村。招娣知道她那几个嫂子是什么角色,她在村里时还能经常去妈妈家里看看,给妈妈买些吃的用的,偶尔有个头疼脑热的,也能照顾到。这下要搬到市里,她怎么也放心不下,临走前找几个兄弟商量,说要给妈妈装个电话,有事也好联系。老大老四倒是没意见,老二老三觉得没有必要。电话还没装,几个嫂子听到这风声了,又去找小姑子闹;“这个电话是你要装的,我们是不需要的,你找人装去,电话你买,电话费你出,我们不管。反正你有的是钱,市里都有房子了,装个电话也花不了你多少。”招娣听了这话,又气又恼,自己买了电话请了人来给妈妈装上,没过几天就走了。她心里恨恨想着:要不是妈妈在,我这辈子都不想回来看他们这副嘴脸。
后来,招娣又陆陆续续给常四奶奶买了电饭锅和电热水壶,省得老人还要去地里拾草烧饭。虽然人在外面,却时不时打电话给老人嘘寒问暖,回家一趟总得带上许多吃的用的给妈妈。常四奶奶吃了儿媳妇们这么些年的苦,越发觉得女儿比儿子受用。就比如说那三媳妇,对自己这个老东西横眉竖眼的,见到自己妈妈倒客气的很,平日里吃到什么好饭好菜,都会盛了往自己妈妈屋里端。可惜自己的女儿不在跟前,住得远了,儿子们虽然近,却都被媳妇看得紧紧的,偶尔来给自己送点儿东西,还总担惊受怕的,吃了用了心里也不踏实,生怕回家两口子又要吵架。
常四奶奶的小孙女,老四家的女儿,夏天放暑假时时常会被常四“派遣”过来给奶奶送西瓜、送玉米,常四奶奶每次看到小孙女拎着东西过来都会问:“爸爸让送的还是妈妈?妈妈知道吗?”小孙女从小到大看惯了常家人的吵吵闹闹,早就明白了这其中的许多,每次都说:“妈妈知道呢,没说什么,这么点儿东西,也不值得说。”常四奶奶听了这话,心里才踏实些,收下东西,又摸摸孙女的头发,拍拍肩膀,“乖孩子,奶奶没有白疼你,你刚出生的时候啊,奶奶撑着小船把你从乡里接回来的,一天的雨啊……”
小孙女每次来,常四奶奶都要讲这么一段,生怕孩子会忘了自己,疏远了自己。起初,小孙女还听得津津有味,因为那时她年纪小,爸爸妈妈工作又忙,是常四爷和常四奶奶带着的,她巴不得奶奶多给自己讲些故事。她的几个哥哥姐姐也都是常四爷常四奶奶带大的,只是到了六七岁的年纪,上了学能照顾自己了就都回家了,很少会被爸爸妈妈送到奶奶这儿,也就慢慢疏远了,不怎么来这小屋了。小孙女见奶奶又开始讲这“过去的故事”了,也不等奶奶讲完,连忙找了个借口溜走了。常四奶奶看着小孙女一路小跑的背影,笑着摇摇头,叹了口气:“这孩子……”
去年夏天,常四奶奶的小屋总算装了空调,还是大女儿招娣买的,电费她出。这几年天气越来越热,常四奶奶的小屋是几十年前的老建筑了,窗户小得很,一到夏天,就热得跟孵小鸡的炕坊似的。河东的吕二奶奶前年夏天就是睡在自己的老屋里热死的,这消息一传出来,村里很多原本没装空调的人家都装了空调。常四奶奶的四个儿子家空调早几年就装了,只有常四奶奶的老屋没装。常四听说了吕二奶奶热死的事后连忙跑到常大家,和大哥商量要不要给妈妈也装个空调。常大不太同意,一来老屋电路不安全,二来又四处漏风。想了一会儿后,决定让他妈妈到各个儿子家轮流住,反正每家都要开空调,就让妈妈每天下午晚上来家里吹空调。常大媳妇起初在一旁听老四说要给他妈妈装空调,心里挺不乐意的,后来又听常大说不能装,这才把心放下来,想着:还是让那老太婆过来住几天划算,反正就是晚上睡个觉。
常大媳妇同意了,又去说服了其他三个媳妇,这一番商定后,决定让常四奶奶每家各住一个星期,夏天最热的一个月差不多也就过去了。可能还是常四奶奶没福气吧,她终究没能在空调房里住上一个月。在常大家住了一个星期,第一天还好,第二天就开始挨大媳妇白眼了。常四奶奶年纪大了,夜里总要起来方便,一晚上总要把那房门开呀关、开呀关好几次,扣第看不下去了:“这个老太婆尿怎么这么多,房门开开关关的,打扰人睡觉不说,这房间里的冷气都被她放出去了,多浪费电啊!”
在老大家挨了几天白眼,常四奶奶又住到了老二家。常二的儿子芒狗算是家里同辈兄弟里混得比较有出息的了,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靠自己在市里开了店买了房,娶了媳妇生了儿女,还帮常二在市里找了份工作。常二媳妇舍不得家里的几亩地,不愿去儿子那儿享福,一个人留在家里种地,是个极其贪心吝啬的人。常四奶奶在老二家住了两天就回自己老屋睡去了,老三老四再来叫她去自己家睡时她怎么也不同意。常四奶奶想明白了,住在自己的小屋里,虽然热,但是心里舒服,她是自由的,是有尊严的。不知道是真舍不得还是故意的,常四奶奶住在老二家的那两晚,老二媳妇总是只开一会儿空调就把它给关了改吹风扇了,说是因为自己骨头疼,吹了空调不舒服。
大女儿招娣知道妈妈又回自己的老屋睡后心里不踏实,怕老人吃不消,就从市里回来把常四奶奶接到了自己家。常四奶奶见女儿来接自己心里自然高兴,收拾了两套衣服就上了女婿的车跟女儿进城了。和常四奶奶一同被接进城里的,还有她姑爷的妈妈。常四奶奶看到亲家母,心里更高兴了,她本来还担心到了女儿家没人聊天来着。过了不到一个星期,夏天最热的日子还没结束,常四奶奶又回村里了。和常四奶奶住一条巷子的三媳妇见婆婆包袱款款的回来了,赶忙凑上去翻包袱打趣:“哟!怎么舍得回来的呀!大姐姐又给你好多东西了吧?我看看,哟!两套衣服呢!你个老人家,穿得比我们还好呢!还哭穷跟儿子要钱。”
常四奶奶知道自己媳妇什么德行,也不回话,冲她笑了笑,理了理包袱颤巍巍径直走了。那三媳妇可从来都是半点亏吃不得的人,叉着腰站在巷子中央嚷嚷:“我那个大姐夫人还真是好呢!你们家老三就见不得我把我妈接回家住那么几天!吹那么几天空调!好吃好喝招待几天!我要是送我妈两套新衣服,你们家老三还不得成百上千套的买给你!”
常四奶奶径直走着,由她说去,也不回头,只是那泪珠儿总不争气地往下流。她又想起在女儿家的这些日子,虽然女儿每天用心招待,吃得好住得好,姑爷亲家也还算客气,可那外孙女,好像怎么都瞧不上自己。一开始,觉得年轻孩子可能不大爱和老人家接触,可她对她奶奶又是那般好。想来还是自己没用,不能像亲家母那样能拿出些什么给孩子,只能受孩子们的接济。可是,她再没用,也把四五个孩子拉扯大了呀!想到这儿,常四奶奶刚用袖子擦干的眼角,又湿了。
大概是福薄命大吧,常四奶奶在那闷热的小屋里安然度过了夏天最热的一段时光。
去年年底,常四在镇上买了新房,入住后,请家里亲戚朋友吃饭,把常四奶奶也接到了新家。常四奶奶看着小儿子的新家,眼里全是笑意。老大老二老三这些年因为孩子成家都陆续盖了新房,盼了好些年,终于她的小儿子也住进了新房。在酒店吃完晚饭后,亲戚们都回家去了。常四媳妇的爸妈坐她哥哥的汽车回家了,并没有像以前那样留宿,倒是常四奶奶留了下来。常四还在装修新房时就想好了,妈妈一辈子没住过好房子,等以后入住了,一定要接妈妈过来住几天,让她也享受享受,开心开心。常四奶奶本不大愿意留下来,怕又生是非,但拗不过老四热情,还是留了下来。
从饭店回到老四家,常四奶奶越发感到不自在。白天家里亲戚多,现在就剩她一个“亲戚”了。老四媳妇进家门后也不大理会她,小孙女也不是很热情,只有老四,烧水倒茶的伺候。常四奶奶年纪大了,有些尿频,经常需要上厕所。到家没多久,去了两趟卫生间。她也不大会用马桶,总是忘记冲,老四媳妇便越发瞧着来气,拉个脸,也不出声。常四奶奶从卫生间出来,常四把倒好茶的保温杯递给她,让她坐沙发上歇会儿。常四奶奶那保温杯用了很多年了,早就不大保温了,还有些漏水,她打开保温杯刚准备喝口茶,水就沿着杯身流了下来,滴到了地砖上。常四媳妇瞧着婆婆心里本就有气,看到婆婆又把水弄到了地砖上,当时就恼了:“你注意点儿!水弄到地砖上多滑呀!”
常四奶奶一听这话,脸瞬时红了,茶也不敢喝了,忙把保温杯拧好放到护身衣口袋里,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卫生纸蹲下来擦地。常四不想和媳妇吵,怕他妈又不自在,就没说什么,进卫生间放了热水给常四奶奶洗脸洗脚。客房里的床早就铺好了,常四担心妈妈晚上一个人睡冷,便开了空调。常四媳妇经过客房门口看到了,积压了一天的怨气顷刻都忍不住了:“哪里就冷成这样了?我们自己大冬天的都舍不得开空调!这床上两条被子要开什么空调!”
常四奶奶见媳妇又吵起来了,连忙说:“老四,不用开空调,我这被子暖和呢!”
常四本来想让妈妈安安逸逸在自己家住一晚的,之前对桂英的脸色脾气忍了又忍,这会儿他也忍不住了:“我开个空调怎么了!你妈在这儿我开空调你也这样说吗?!”
“我妈在这儿我也不会开空调的!我不像你!再说了,我妈今天也没留在这儿!老大家明明有车可以把你妈接回去,你偏要留下来!我妈不也做我哥车回家了吗!你留了吗?!”
“我没有不许你妈留下来,她自己要走我有什么办法!还是说,她什么时候来我不欢迎的?!你这个人太不讲理了!你妈哪次来我不客客气气!我妈就来这么一次你都看不下去!”
“哼!老四、你别把你自己说得多好!上次我妈来看病耽误了你半天功夫你还啰嗦了好几天,你妈这些年一会儿牙疼一会儿头疼的你耽误了多少功夫?你怎么不说了!你妈又不是只生了你一个儿子,我怎么不见其他儿子积极呢!”
…………
常四奶奶躺在床上见老四两口子又为自己吵了起来,急得忙掀被子起来穿衣服:“老四哟、你快别和桂英吵了,我现在就回家,我不要睡在这里的。”
常四一看妈妈从床上下来了,忙让她回床上躺着,把房门关了自己出来了。常四媳妇嘴里还在“你妈我妈”的理论个不停,常四看着媳妇这样,又想着妈妈刚才那样,脾气也是收不住,夫妻俩吵了好一会儿才摆开冷战。常四奶奶坐在床边上不住抹泪叹气,这一夜,到底没睡好。
第二天下午,常四奶奶在老四家吃完最后一顿客饭就坐老大家的车回去了。常四奶奶觉得,再没有一个地方比她自己的小屋更让人自在了。她有点儿想念常四爷了,有他在时,她起码还有个说知心话的。可常四爷走了快十年了,没有人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常大把常四奶奶送到门口就回去了,常四奶奶从兜里掏了半天才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她颤颤巍巍把钥匙插进锁眼里,转开锁,推开门,终于看到了她想了一路的那个人——堂屋朝门的墙壁上,悬着一张常四爷的黑白照片。曾经那么熟悉,现在却隔了阴阳生死的距离。
常四奶奶又哭了,她埋头趴在了停放在堂屋东侧的棺材上。这棺材,是当初和常四爷的棺材一同买回来的。常四爷七十岁时在外面摔了个跟头,回来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大家都觉得他不行了,常四爷自己也觉得。他把几个儿子叫到床前,叮嘱他们无论如何要给自己和常四奶奶买副棺木,这样,他才当他们是孝子。他生时穷怕了,死时一定要体面。儿子们依了,几个媳妇见他这样了,也就没多说什么。两副棺材是一起买回来的,常四爷看它们停在屋子里心里才踏实。心里踏实了,气也顺了,后来竟慢慢好了起来,又活了十几年。那棺材,便停在常四爷的堂屋里十几年,他也不觉得晦气,倒是看着高兴。常四爷走后,两副棺材剩下了一副,常四奶奶陪着她自己的棺材,又过了快十年。
昨天,常四奶奶终于走了,她走得很高兴,媳妇们也很高兴,几个孙子辈倒没多大感觉,重孙就更不必说了,他们都还是孩子,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常四奶奶走得很风光,超度的和尚坐满了堂屋,常大家的灯火亮了一夜,和尚嘴里听不懂的经文也嗡嗡响了一夜。
村里的老人都羡慕常四奶奶,说她儿孙满堂,福泽深厚。但这“福泽”到底有多深,只有躺在棺材里的常四奶奶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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