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窗日记簿

作者: 冷弦笙歌 | 来源:发表于2023-09-23 17:44 被阅读0次

           杜文郁依然记得在秦川高中面试时的情景,人力资源部门的主考官边翻阅他的履历资料,边问他:“你就是名字叫杜文郁的应聘者吧,你能简单介绍你名字的涵义吗?”杜文郁绞动着他的手指,结巴地说:“郁达夫的原名是郁文,我的名字用的就是这两个字。”主考官不解:“郁达夫是哪位?”杜文郁突然大笑起来,用手指指着自己的胸口说:“就是曾说过‘曾因醉酒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的诗人、散文家郁达夫啊。”主考官会意地笑了笑:“了解。”接下来问了几个面试经常会询问的问题,杜文郁也不知自己回答得怎么样,最后主考官喊他回家等待消息。

           接到回信试课的那天杜文郁既诚惶诚恐又满怀期待,颇有“过蒙拔擢,宠命优渥。”的侥幸之感。他起了个大早,洗脸,刮须,挑选合适的衬衣和裤子,穿上外套,拎上公文包就赶去秦川高中,在电梯的轰鸣声中他来到四楼,时间刚刚好。等到他站在讲台前面面对台下四十来张面孔面面相觑的时候,紧张感仿佛一只大手紧紧钳住了他的咽喉。这次他试讲的科目是语文,自我介绍过后他转过身去把课文题目写到黑板上。

          但是杜文郁写完第一个字的时候就发现字写歪了,这时候他急得满头大汗,却又不好意思让后座的评委老师发现。于是他用身体遮住那个字,拿黑板擦擦掉,重新写一遍那个字,可不幸还是写歪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杜文郁就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他害怕再写一遍还是会写歪,那么这节课他就一直在写这个字。想到这里他的心脏砰砰直跳,在他写歪第三遍正手足无措的时候,底下一位细心地学生走上讲台,轻声对他说:“我来写吧。”这位同学将这个字端端正正写在黑板上的时候,杜文郁长长舒了一口气,接下来整节课他讲得非常顺利,可以说发挥出了他的最佳水平。

           得到这份工作以后,杜文郁在秦川高中门口两站地远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屋,两室一厅。他租住的房屋处于一个老旧的小区之中,要经过黑暗而狭窄的巷弄,才能攀上楼房的楼梯。有一回二楼露台上几个流氓混混模样的年轻人朝楼上喊:“嗨,帅哥,我们到你家喝茶去。”杜文郁听得脊背阵阵发凉,作为楼层中唯一着装正统的人,他拎好包匆匆赶回家。窗户底下经常传来贩卖盗版光碟的小贩拖着设备走过所播放出的唱片声,午后时分,对面窗口有时会飘出十分悲凉的哀乐,大概是为奠念刚刚仙逝的老人。但大多数时候他的耳朵被菜市场嘈杂的人声淹没,他平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在这样繁华的地方闹中取静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杜文郁于是将他的书房定名为翡翠斋。他在卧室的窗口安装了一块厚厚的褐色窗帘,又在书桌桌面上养了一盆吊兰,吊兰伸出的枝蔓像森林般覆盖了半张桌子。阳台上依次放置着月见草、仙客来和仙人掌,所以他的房间显得葱翠掩映。可是后来杜文郁将他的一位女同事请来家里坐客时她微笑着批评说,房间里的布置太过于女性化了。杜文郁却固执地要将这一布置保留下来,因为身处其间,他有一种才华横溢的感觉。他的那位女同事名叫姜蔓草。

           杜文郁与姜蔓草的初次遇见在一个阳光稀薄的午后。他怀抱着高高一大摞教科书参考书气喘吁吁摆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初来乍到第一天把壁橱书桌用抹布擦干净,弄得四周灰尘四溢。等闲下来时翘起腿坐在座椅上,听年轻女教师左一声“帅哥”右一声“帅哥”地恭维着,心里顿时乐不可支,齐齐举起双脚和双手。杜文郁面对阳光,微微侧过脸说:“Lisan酱,帮忙为我泡一杯蓝山咖啡。”接着他就碰上了姜蔓草的目光,目光相撞的瞬间迅速弹开。

           那是一张清秀干净的脸庞,在秋日的阳光底下。那双眼睛异常清凉,仿佛一直蕴含着清澈的泪水。她留着刚好没过肩膀的长发,笑容简单自然。杜文郁已经好久没见过这样一张不施脂粉的素颜,他忍不住问:“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她微笑着回答:“姜蔓草,孟姜女的姜,野有蔓草里面的蔓草。我是教历史的,和你教同一个班级。”杜文郁若有所思地说:“我的名字叫杜文郁,我教语文。”话音刚落,他绕过办公桌走到姜蔓草面前主动和她握了手,她的手在他的手里像一条冰冷的鱼,像秋日的阳光,惨淡,荒凉。

    杜文郁日记

           在看见她的那一刹那,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句诗,可过后迅速就忘记了。直到我乘坐地铁回家时,我才想起来那一句诗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出自《诗经》里的汉广。我把整首诗都抄写在这下面: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樊;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今天发生的一切就好像电视剧中男女主人公的相遇,我承认姜蔓草给我带来不一样的感觉,打开窗户徐徐吹进来的清风,恰如其分的温度湿度。


           姜蔓草在秦川高中主攻先秦时期的历史,她写得一手漂亮的文章,经常在各大报刊杂志上发表。杜文郁偶尔拿着她写的诗行到班上朗读,接着语气酸不溜丢地说:“还是她写的诗行比我写的好啊。”他戴一副金丝边框眼镜,身穿干净挺拔的白衬衫,外罩一件浅绿色外套。时常有不懂规矩的学生说他“娘娘腔”,他立刻回答:“讨厌,我是书香门第的宝贝儿子。”

           深夜时分杜文郁每晚都面对电脑屏幕工作到十二点,除去日常的工作、备课和批改作业,他还撰写论文,打算在重要杂志上发表。一年到头皆是如此,不知疲倦。他相信事业的成功是靠一点一滴脚踏实地的努力达成,他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热情、力气和巨大的潜能。杜文郁走在阳台上,午夜带着浓郁香气的暖风扑面吹来,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一片原始而从未开垦的田野。

           与姜蔓草之间的默契建立在见面时互相问候,帮忙传递东西上。杜文郁趴在桌面上,以放松的姿态酣眠,睡梦中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年代的前尘旧事。阳光透过树叶的罅隙落在杜文郁的发间、脸颊、脖颈,将他额前的头发照出淡金色的光泽。他双臂紧抱在身前,是一种完美的自我保护姿态,而且每天都是这样。

           直到有一次杜文郁怀抱课本走进教室时,碰巧遇见上一节历史课的老师姜蔓草还在讲课。他就站在靠门口的第一张课桌旁边,把课本轻轻抵在桌面边缘,静静等待她结束讲课。当姜蔓草面朝他的方向投来惊惶又无奈地目光时,杜文郁轻轻地微笑示意其继续,不要紧张。这一刻在场的人都看出他们两个人的心照不宣,也是从那时起杜文郁慢慢地跟姜蔓草熟悉起来。

    杜文郁日记

           今天放学后,我独自一人站在黑漆漆的教室里。我站在讲台上,双手支撑着讲台桌面,我回想起了我的高中、大学生涯,心中悔恨当初为什么心高气傲地选择了中文系。如今只能拿一份微薄的工资,却夜以继日地做着艰巨的工作。唉,我这样做又是何苦?还不如早年学习经济系,我的生活状况也会改善一些。

           想到这里我用力敲打着讲台桌面,因为又一件辛酸的事情同时涌入我的脑海。上学时我的成绩一向名列前茅,老师夸奖我有做学者的天赋。但是一场变故摧毁了这一切。高中时期有一次我乘地铁回家,下楼梯时脚下踩空从很高的地方摔落下来,等到醒转后我发现我已躺在医院里,那时身体并无不适的地方。三天后我出院重返课堂,复杂的问题根本理解不了,一年之后我的成绩始终停留在中游水平,老师表现出对我极度失望。可是这件事我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我心里知道我已不再具备当学者的天赋。

           眼泪涌上了我眼眶,冰凉的触感在脸颊上蔓延,我背过身去偷偷将它抹掉,幸而无人看见。一想到当年那场事故几乎完全摧毁我的前途,我就感到心如刀割,我甚至想到了死。

           在我悲痛欲绝的时候,一个黑色的身影闪现在教室门口,接着走到我面前,原来是姜蔓草。她面带忧色地问我:“这么晚还不回去,在干什么呢?”我说:“想到了一些不好的往事,我不愿意告诉任何人。”我注视着她的脸,不禁感到胆颤心惊,这么晚她竟然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不过从她递给我的表情中我感到一种内心的宁静,或许这恰恰是属于我们两人之间的缘分。

           有一日杜文郁收到了一条表白的短信,短信里写:“晚上七点在街心公园见面吧,我喜欢你。”对于这条莫名其妙的短信,杜文郁表现出困惑和激动。他把这条短信给姜蔓草看,她兴奋地说:“我要陪你一起去。我来替你当参谋。”

           晚间杜文郁和姜蔓草一起出现在街心公园,混着泥土清香和夜露的微风凉飕飕的。适逢遇见一帮社会青年在冷清的公园里东游西荡,这帮人与秦川高中尤其是杜文郁素称不睦。远处其中一个忽然挑衅般地高喊:“伪君子,娘娘腔!”在这一刻杜文郁脑海中的血压狂飙,他根本顾忌不到礼仪和维持自己的形象,顿时把手中握着的易拉罐捏扁扔进垃圾桶里,不甘示弱地还击:“一群混蛋!”那帮社会青年见势不妙,在漆黑暮色的笼罩下掉头就跑。可是在杜文郁意料之外的事情是,和他约会的女生一直在旁边默默地注视着一切。

           这时她才开口说:“原来我一直以为你是腼腆内向的人,没想到你内心如此果敢泼辣。”话音刚落她转身就离开了,杜文郁妄图追上她不料没有追上,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一片苍茫的夜幕中。姜蔓草走到他的身边,轻拍他的肩膀说:“你吓跑了我的情敌。”杜文郁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杜文郁日记

           当她说:“你吓跑了我的情敌。”的时候,我不免有些多心。或许她只是开玩笑似的随便说上一句,或许她想向我暗示什么。但过后她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像从来没有说过类似的话一样。我始终不懂这段出于萌芽时期的恋爱,是如何一步步茁壮成长枝繁叶茂,最后成为众人皆知的事情……在我反应过来时,一切都已成为定局。


           语文教学组另一位男老师姓钱,他教两个实验班,是语文教研组的领头人。他体格魁伟相貌英俊,常年带一副镜片厚如啤酒瓶底的眼镜,镜片上仿佛弥漫森森冷气,就像一层冰棱凝结在那上面,令人不敢直视。钱老师一向重视考试成绩,仅凭分数的高低评价学生的好坏,同学们一般挺害怕他,不敢和他搭话。他给学生们带来连篇累牍的作业和数不清的大小测验,杜文郁实在不忍看班里的同学为完成钱老师布置的作业叫苦不迭的样子,于是决心减轻学生的课业压力。

           “取得好成绩固然重要,但一两次考试发挥失误不代表语文学得不好。题海战未必带来好成绩,如果少做题目取得好成绩,那更是皆大欢喜。况且带有功利性质地学习语文这门课程,明显带着亵渎倾向,无论效果多么显著,这种功利性的态度实在要不得的。若要真的让学生喜欢上这门学科,必要发掘学生的潜能,培养他们对语文的兴趣。”杜文郁暗暗下定决心,绝对要将学生从水深火热的题海中解救出来,给姓钱的下马威看。

           杜文郁带领班里的学生先是抵制钱老师的作业,后者被气得不吭一声。在一次月考测验时,他和姜蔓草事先商量好让学生们将试卷倒扣在桌面上,四十几个人一起外出郊游,同学们没有一个不拍手叫好的。杜文郁在心底默默地说:“我要让你看看,即便如此,我的学生们考试成绩一样好。语文不是靠题海战学习的。”

           于是他们乘坐地铁前往市郊外的某一景区,那里是一片如翡翠般的湖泊,镶嵌在整座城市的版图上,四周绿树掩映,仿佛繁复的荷叶花边。杜文郁不由地想起范仲淹的四句诗:“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常有棕灰色羽毛的凫雁低掠过一望无垠的湖泊,翅尖从湖面上轻轻擦过。夏日炎炎烈日下,杜文郁独自坐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任凭他的学生们在远处嬉闹。榕树的枝干异常粗壮,旁逸斜出的树桠几乎遮蔽整个天空。

           也许那一天杜文郁有些中暑,他头脑晕晕乎乎朝身后的树干倒去,不料忽然被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掌拉住。他睁开眼睛仔细一瞧,竟然是姜蔓草。刹那间她放开了双手,杜文郁的身体按照原先的轨迹跌落在草地上,像跌落在一团棉花上一样。不过这一回他没有晕倒,慢慢从草地上爬起来,说:“谢谢你,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姜蔓草边握住他的手腕边对他说:“跟我去一个地方。”杜文郁使劲地点头,他的左手臂与身体间还夹着一本《蒙田随笔》。他跟在姜蔓草的背后快速地奔跑起来,跑过荆棘丛生的草丛,跑过茂密的小树林,最后他们停下在湖泊岸边的巨石旁。带有水汽的夏季风徐徐吹拂在他们的脸颊,四处静谧安详,只有蛐蛐和蟋蟀的鸣叫。

           姜蔓草问杜文郁:“你可了解雅典与斯巴达城邦?”杜文郁抚摸着破旧书本的一角说:“愿闻其详。”姜蔓草接着继续说:“教师不应该只是自己在想、自己在说,他也应该倾听学生说话。苏格拉底以及后来的阿凯西劳斯,都是先听学生说,然后他们才说。”

           杜文郁迫不及待地说:“我还知道:‘哪位老师曾让他的学生谈过对西塞罗某句格言的语法和修辞的看法?我们的老师铆足劲儿要把那些格言警句塞进我们的脑子里,像神谕一般铭刻在我们的记忆中,每个字母、每个音节都是不可忽视的本质内容。’”姜蔓草愤慨地接口:“结果呢,书呆子式的学习只能用来装装门面。柏拉图的见解是,坚定、忠贞和诚恳才是真正的哲学。”

           说到这一点,两个人富于默契地相视而笑。杜文郁缓缓地长舒一口气说:“人的忧愁中也会掺杂着快乐。塞内加的阿塔罗斯说过,追忆已故的友人会带给我们快感,就像陈酒带有的苦味,以及苹果那种悦人的酸味。”

           姜蔓草露出神秘的微笑,她问:“你可思考过有关死亡的哲学?”杜文郁回答:“因为生与死没有区别,这是哲学家泰勒斯说过的话。水源、土地、空气、火焰,还有我创造的世界中的其他部件,既可用于你们的生存,也可用于你们的死亡。你们为何要惧怕最后那个日子呢?”

           姜蔓草说:“这一段说得非常好。”杜文郁有点忘乎所以,他还想接着表现自己,就继续说:“德谟克里特和赫拉克利特这两位哲学家,前一位认为人类的状况既荒唐又空虚,所以他的脸上总是流露出嘲讽的笑意;而赫拉克利特同情人类的这种状况,因此他的脸上总带着悲哀的表情,这倒不是因为笑总比哭好,而是因为前一种表情比后一种表情表现出更多的轻蔑和谴责,依照所犯的罪过我们理应受到更多的轻视。”

           听到这里,姜蔓草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她说:“你的谈话里动辄是西塞罗、贺拉斯、泰勒斯、塞内加、柏拉图、苏格拉底……这种说话方式不嫌太做作了吗?”杜文郁摇了摇头说:“那是因为我对雅典文化感兴趣。我热爱罗马,世界上没有哪个地方像罗马那样一直领受上天的恩赐和厚爱,连这里的废墟也雄伟壮观,辉煌灿烂。”

           杜文郁和姜蔓草带领学生们打道回府的时候,时已迫近薄暮时分。大家都兴高采烈,抵达学校后就各自散伙。杜文郁本以为要受校方的处分,没想到在教导主任面前只听到一句:“下不为例,注意学生的人身安全。”他从教导主任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心里没想到校方会如此宽大,同时也为他的所作所为而心中暗喜。

    杜文郁日记

          自从那一件事情之后,我的文章频频被杂志社采用,我在一流杂志上发表了几篇笔锋犀利地文章,受到社会的广泛关注。一日午后我趁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都熟睡了,悄悄走到姜蔓草对面的办公桌前坐下。阳光温煦,照得人体内像一颗快融化的酥心糖。我把刚买来洗干净的蓝莓推送到她跟前,她正低着头勤恳地批改作业。“这是什么?”她微微侧过头问。“是新鲜的蓝莓。”我伸手拿了一粒放入口中,与她你一粒我一粒地分吃。

           我们俩压低声音,尽量不打搅周围人,彼此激烈地辩论苏格拉底与柏拉图的一些见解和课题。她忽然间笑得很大声,我翻手把她的嘴巴捂住。她说:“你还真是自有一番精辟妙喻啊。”我顿时觉得脸红到了脖颈,因为我不自觉地表现得飘飘然,习惯于他人请教我问题时“自有一番精辟妙喻”。我连连讨饶说:“求你再别这么说。你自己不也这样?”姜蔓草说:“是,但不如某人那么得意忘形。”

            我说:“精妙的警句格言是虚空,人的智慧也都是虚空。《圣经》上说:‘耶和华知道人的意念是虚妄的。’”我自顾自说下去:“法官刚刚签署了惩罚奸夫的判决书,却在同一张纸上撕下一条,给同事的妻子写情书。此一时还与你缠个没完的放荡女人,彼一时却当着你的面像主持公道的女法官波西娅一般,高声痛骂同伴所犯下的同样的过失。”姜蔓草微笑着说:“听上去真是非常复杂。”我回应:“是啊。”

           说罢我们同时开怀大笑。我随手拿起办公桌上的一只玩具布偶扔进她的怀里,站起身来离开了办公室。我走出办公室时,脖颈处依然留着滚烫的余温。


           杜文郁的学生在全省作文竞赛中获得了奖项,取得了优异的成绩,他决定带领参赛的学生吃火锅,庆祝他们的功绩。在十个左右的同学围坐在一桌子吃火锅之际,大家在热火朝天地聊天、辩论,丝毫没有注意到安静地坐在一边的杜文郁。于是一位与他熟悉的学生上前搭话,问的却是杜文郁的恋爱问题。

           杜文郁的恋爱完全是一个悲剧。同学们每天清晨都看见他的现任女友生硬寒碜的打扮缓缓经过秦川高中校门前十字路口的背影,手里还提了一个菜篮子。大家都感觉这样的女人配不上杜文郁,而当他们传起有关杜文郁和姜蔓草的流言蜚语时,他又抱以嗤之以鼻的态度。

           在一段时间以后校方举办文艺活动,利用周五下午的时间进行戏剧表演。杜文郁班上的学生出演《孔雀东南飞》,他和姜蔓草两人合演《天仙配》里面的一段,剧本的选题是语文教研组确定的。大家在闲暇时间排演剧本的时候,间或有学生家长前来参观表演,当他们问起演的是什么剧幕时,杜文郁高声替姜蔓草回答:“学生们演的是《孔雀东南飞》,老师们演的是《天仙配》。”

           演出顺利结束后,杜文郁邀姜蔓草到他家坐客,其实亦只是顺道路过,天幕下起了瓢泼大雨。杜文郁将姜蔓草领进家门,进屋换鞋,走到窗前用手撩开厚重的褐色窗帘,雨珠争先恐后地打在玻璃窗上。

           杜文郁谦虚地说:“鄙人寒舍名为翡翠斋。”姜蔓草环视四周,看见阳台上陈列着月见草、仙客来等盆栽,还有书桌上方挂的大盆吊兰,不由地说:“咦,这里竟有这么多花,布置可真够女性化的。”杜文郁听罢并没有生气,他远远望向那些郁郁葱葱的枝蔓,心头想起“郁郁黄花,皆是法身。”的句子来,黯然神伤的情绪由此浸漫着他。

           杜文郁起身准备餐具,他说:“今晚我留你吃饭吧。”姜蔓草不假思索地回答:“好的。”杜文郁习惯独自生活,也逐渐学会亲自下厨做一手好菜。他做了清蒸鲫鱼,麻辣豆腐和炒扁豆,再加上紫菜汤。在将菜端上桌之前,他温柔地在餐桌上点燃一支蜡烛,照亮这一片漆黑的暮色。泛着光泽的深色木桌像一条幽邃而平静的河流,忽明忽暗的蜡烛像漂浮在这条河流上的纸灯,顺着淙淙的流水悄无声息地朝下游漫溯。

           姜蔓草就坐在杜文郁对面,摇曳的烛光下他看不清她的目光,却执起了她的手。因为杜文郁的心中突然涌现出一种贪婪,他想每晚都坐在姜蔓草的对面,陪伴她享用一顿烛光晚餐,只有那样会让他抵达一种至高的幸福。他突然对姜蔓草说:“我真想这一辈子每晚都和你享用烛光晚餐。”他甚至一点也不觉得唐突和冒失,仿佛在他内心所假设的两人间关系就该达到这样。生生世世,累世经年,享受这一刻的浪漫情怀。

           姜蔓草理智地说:“不,那是不可能的。”但现实并未击溃杜文郁被感情所冲昏的头脑,他接下去说:“我总嫌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过少,恨不能每时每刻都待在一块,我想了很久,觉得你就是那个最适合跟我在一起的人。”其实杜文郁心里所想的不止这些,他还想把自己对她的幻想和对爱的理想全部说出来。

          “但是,那也只是你的一厢情愿而已,”姜蔓草截断了他的话,“你决不能要求他人顺着你的理想思考。”

           杜文郁微笑着点头,说:“是的,我也是一样的想法。”此刻他觉得姜蔓草脸上的表情十分残忍,竟然强迫他把苦水全部吞进了肚里,难道是他的想法过于自私了么。窗帘外沙沙脆响的雨声,仿佛洗刷着他忧伤的心怀。

           本学期将近结束的时候,杜文郁得知他写了将近两年的小说在国内著名杂志上得以发表,并取得了人生中最珍贵的稿费,他在难以置信的情绪支配下重新查看了一遍,结果确凿无疑。这时一股无可言喻的喜悦充盈着他的心胸,他终于看到长期的努力所获得的回报,从前他对自身的怀疑和同行给予的讥嘲顿时烟消云散,他感觉自己在云端大口地呼吸。

           等学生们各自走散后,杜文郁依然站在木质办公桌后,他那日穿着薄薄的印花白衬衫,办公桌上散乱地摊着一些打印好的稿纸,他邀请姜蔓草看看他写的这篇小说,这是他一直以来想恳求她做的事情。阳光以巧妙的角度,温暖地映衬着两人的身影。姜蔓草的视线在稿纸上的字里行间游离移动,不久嘴角浮现出一丝清浅的笑意,她说:“这篇文字里充满了楚汉时代飘逸的情思。”

           杜文郁两臂紧抱胸前,表情十分认真地盯着姜蔓草的脸,目光极为犀利。终于他紧锁的眉宇缓缓地舒展开来,他们面对面率直地站着,杜文郁仿佛能听见冰绡般的梨花花瓣从他们两人之间簌簌掉落的声音,这漫天的花瓣落了很久很久,落势极轻极缓,如同落满了整个江南。这时他的心里闪现了一种异样的,极其清冽的感情,像淙淙清泉流淌,想是姜蔓草也一样。

           那一瞬间杜文郁忽然明白他对姜蔓草的感情是什么,是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期许,是一个灵魂对于另一个灵魂纯粹的、完全的、深刻的热爱。这爱的灵感轮番在他的头脑中闪亮,又逐次地熄灭。整个世界顷刻都静了下来,只能听见雪白的花瓣在心底飘落的声音。

    杜文郁日记

           我记得窗外飘着鹅毛大雪,这是本学期的倒数第二天。由于大雪塞途,我不得不局促于一室之内,室内开着很足的暖气。我班上的女同学到办公室来找我,是我约她谈点事情。我从抽屉里拿出两本崭新的书《情感教育》和《卡拉马佐夫兄弟》赠给她,并叮嘱她可以走了,雪天路滑,注意安全。

           她笑起来的样子极美,苍白的脸颊上带着一对小小的梨涡,她长得有点像我初中时代的女同学,那时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如今非常怀念她。可惜我们各自成长大学毕业后就从此断了联络,再也得不到彼此的消息。

            夜间一个人乘坐空荡荡的地铁,四肢冰冷麻痹,我回想起刚才在旧书摊驻足的情景,我很想买几本书带回家,可是犹豫一会儿,还是径自朝前走了。想着不买那几本书可能会丢掉工作,心头又是一阵难过抑郁,于是在地铁车厢里,我的情绪在绝望和空虚之间来回摆荡……

            我相信下学期还是会如期开始,我仍然会在阳光强烈的午后提着饭盒去食堂打饭,但愿天边不要出现UFO。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翡翠窗日记簿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igwxb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