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再次搬家。
搬家之前痛下决心,彻底清理一下储藏间。储藏间其实是四分之一个阳台封闭而成,里面码着一层又一层纸箱,纸箱里装着老伴认为“说不定有用”但永远用不着的杂物。
轻轻一搬动纸箱,历史的尘埃裹挟着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旧皮鞋,旧衣物,旧电扇,旧电热器,旧书报,旧笔记本......。这一回,除了极个别小东西还算有用(可资纪念),老两口很快达成共识:扔。
把最后一个旧纸箱打开来,老两口愣了,继而一齐惊呼:“孔雀!”多次搬家,没想到那年买的九英吋黑白电视机还在!
那还是1979年。县城出现了电视机,我哥的同学家买了一台九英吋黑白电视,星火牌,380块钱,说是在北京买的,光排队就排了一个通宵。那位同学还说,为了买这台电视机,他流了很多鼻血。排队排出鼻血不算新闻,县城出现电视机这件事立马引起轰动,要知道当时“公家”都没有电视机啊。我哥一向最容易接受新生事物,去同学家看了一回就决定咱家也买。找五金公司朋友参谋,看好了苏州生产的“孔雀牌”。米黄色的机身,镀铬的旋钮,娇小而不失端庄,看着比星火顺眼;同样是黑白,同样是九英吋,价格却便宜了许多,才250块。但就算便宜些,哥俩当时的工资都是30多,250块仍然是一笔巨款,不是随随便便可以拿出来的。我们私下商定,一人出一半。父母一辈子节俭,这种“败家”的行为事先不能让他们知道,只能先斩后奏了。
果然不出所料,尽管哥俩在二百五的基础上又“便宜”了五十,父亲还是倒抽一口凉气,随即愤怒地咆哮:“两百块,银行是你们开的?这个都敢买!”我妈也在一旁帮腔:“啥叫花你们的钱?一把屎一把尿把你们养大,有钱了,翅膀长硬了,不听老人言了。两个都不是好东西!败家子!两个都是败家子!”
闯这么大祸放从前铁定是要挨揍的。如今揍不动了,挨骂之后是经济制裁,伙食费立即翻了番,由以前的每人每月十元涨到二十元。
担心看电视惹父母生气,整整一个月,“孔雀”都没有开屏的机会。
直到有一天,我妈曲曲折折地暗示,那东西不买也买了,买了不拿看岂不是显钱多。
从故意说看电视没意思到离不开电视机也就是十来天。父亲很“勉强”地看得津津有味,看得我妈三番五次催他洗脚上床都不想起身。问他好不好看,却反问:看电视能看饱肚子?倒是我妈悄悄泄露了他的真实想法,说贵是贵,比听收音机安逸。
“孔雀”一旦开屏,必然引来围观。先是半大孩子前来看稀奇。过了几天,各家的大人自然要来催孩子回家。来都来了,自然要看一下电视节目有啥好看的。一来二去,每天晚上我家的堂屋都是人满为患。最好的位置给了客人,主人反倒只能在后面站着。为了方便后排观众,我爱人专门买了一架16英吋的放大器。但放大器有一样不好,看正面效果不错,左右两侧的画面却变了形。
在相当长一段时日里,以我家为中心,左邻右舍一片宁静。而我家的堂屋,热气腾腾。在一片宁静中,人们会默契地发出整齐的欢笑和整齐的叹息,直到屏幕上出现雪花点,才弄出乒乒乓乓的声音,频频向主人道谢,心满意足地离去。
刚开始父亲对这种喧宾夺主的情形颇为不满,说我们花了大钱给别人做好事,平白费了好多电。渐渐地,习惯了邻里的恭维,也习惯了家里热闹和兴旺,甚至舍得给一些老年客人沏茶倒水了。
小小的“孔雀”牌电视机,让我们见识了全国第一次春晚,让我们认识了一批又一批明星。明明是黑白影像,却让单调的生活变得多姿多彩。
随着住房条件的改善,先是分家,然后是一次又一次搬家,各家的电视机早就更新换代,万万没想到,四十多年前的那只“孔雀”一直藏在纸箱里。
与55英吋的液晶电视相比,历经沧桑的“孔雀”显得实在太过寒酸。老化的外壳成了屎黄色,天线锈迹斑斑,镀铬旋钮一摸一手黑。当年她身居我家堂屋的高案之上,受众人仰望,何等风光。她做梦都没想到,主人家2020年的客厅会如此豪华。她蜷缩在那台叫做液晶电视的庞然大物身旁,显得万分窘迫,万分不合时宜。
毫无疑问,这台电视机完全没有用了。扔,还是不扔?我们却沉吟良久。
终于还是决定扔了,尽管她是从“昨天”到“今天”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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