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敖绍的离开还是让伶瑶陷入一种难以名状的寂寞中。
头几天，她经常看着看着医书就发起呆来，听着听着师傅讲学就走了神去。负责教授她医术的白胡子老头取笑她是相思病发作，还让其他学徒以她为例，开药诊治。伶瑶被他这么一揶揄，连忙收敛了心神，用心学习起来。
葛胡是御医馆中年纪最长，经验最丰富，官位却始终不高不低的老医者。当初在为伶瑶挑选师傅时，谛听考虑了许久，才将这个重任压到了他的肩上。
说实话，当得知伶瑶向天帝讨要的赏赐竟是要跟随医官学医时，整个御医馆简直可以用鸡飞狗跳来形容。每个人都期望能选中自己，但又害怕选中自己。毕竟伶瑶目前的身份实在特殊，无名无实却又深得天帝和南海红龙王的眷顾。无数双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她，倘若当了她的师傅，谁知会不会有一日就被牵连进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权力之争中；但又谁知会不会有一日这女孩就飞黄腾达，连带着鸡犬升天了呢！
谛听就是看透了他们的矛盾心思，才把伶瑶师傅的位置给了淡泊名利，无欲无求的葛胡。无论日后伶瑶是荣是败，葛胡光凭自己一身高超的医术，都能自保。
很快，在葛胡的教导下，伶瑶找到了自己的兴趣点，全身心地投入钻研，对敖绍的思念也不再那么难熬。
转眼中秋将至，伶瑶收到了天帝的御令，让她参加宫内的中秋宴。
这日，伶瑶随侍女早早来到馨芳阁等候，原以为这是一场正式的宫宴，可等人到齐后才发现这竟是一场家宴。
伶瑶顿时深感不妥，一颗心被高高吊起。
天帝青流简单地向众人介绍过她后便宣布开席。席间不时地询问她一些学习生活的琐事，看似寻常的问题却问得十分细致。伶瑶小心作答，一顿饭下来，不仅食不知味，还浑身酸痛。
中秋宴的第二日，伶瑶将头夜发生的事告诉了葛胡，向他请教天帝究竟是何意？葛胡捋了捋拖到小腹的白胡子，露出顽皮的笑容，道：“寻医问药老夫倒是在行，可揣测圣意就非老夫之长了。不过呢，你也不用担心，早晚会有人来为你解答的。”
伶瑶正思忖着这“早晚”会是什么时候，就听外面传来一个清朗柔和的声音：“葛胡老先生在吗？”
葛胡应了一声，随即竹帘被挑起，一张清俊如兰的脸凑了进来。
伶瑶“啊”了一声，征询地看向葛胡。葛胡吊儿郎当地晃了晃脑袋，伶瑶顿时柳眉微蹙，不知要怎么开口。
開被两人奇怪的神态怔住，不解地问：“你们……怎么了？”
伶瑶起身向他行了个礼，说道：“也不算什么大事，还要劳烦王子殿下亲自跑一趟，伶瑶深表歉意。”
開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笑着说道：“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找你的，是来找他的！”
伶瑶窘住，再看向葛胡时，只见他花白的胡子无风轻颤，双肩抖得跟筛糠一样。伶瑶顿时又羞又气：“师傅，你耍我！”
葛胡强忍笑意，硬做出一副正经样：“老夫可什么都没说，是你自己胡思乱想太多，误会老夫了！”
伶瑶涨红了脸，瞠目结舌。
開解围道：“我虽说找他，其实也是找你。”
“真的？”
“我猜你肯定对昨晚的事有诸多疑问，所以趁着例行拜访葛胡老先生的机会，来看看你。”
葛胡笑道：“看吧，老夫就说早晚会有人来替你解答的！”他看向開：“你们先说，说完再来捋我俩的事！”说完，起身向里面的药房走去。
開示意伶瑶一同坐下，为彼此各倒了杯茶：“你想问什么？”
伶瑶瞄了一眼窗外，问：“你能给我多少时间？”
開一怔，随即回答：“最多一盏茶。”
伶瑶点点头：“我想知道昨天出席宴会的都是些什么人，性格如何，有何关系，天帝陛下如何看待这些人，还有，他们和你，和仲卿关系如何？”
開想了想，道：“这些信息我今天无法全部告诉你，等我让人整理好后，会通过葛胡交给你。”
伶瑶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開问：“还有其他问题吗？”
伶瑶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仲卿是不是怀疑我与天帝的关系了。”
開毫不隐瞒：“是，不仅他，昨夜宴会后，很多人都怀疑了。”顿了顿，又问：“你觉得你们是什么关系？”
伶瑶摇头：“我不知道。他的态度很奇怪，看上去对我很是和蔼关心，但我总觉得那样的关心中透着一股寒意，让我十分不舒服。”
“你觉得他的关心是假装的？”
“不是，他是真的很关心我，他很想知道我的情况。可是，这种关心既不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心，亦不像是君主对臣下的关心，总之很奇怪，我现在也说不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这种奇怪的感觉确确实实存在着。”
開思索了片刻，说道：“仲卿说过，你是一个感觉很敏锐的女孩，既然你觉得不舒服，就不要忽视这种感觉，万事小心为妙。有时候我们的眼睛、脑袋、语言和动作都会欺骗人，但唯独身体的感觉是不会骗人的。”
“嗯。我会小心的。”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暂时没有了，等看完你给我的资料后，或许会有些新问题，到时候我再请教你好了。”伶瑶想了想，又问：“你多长时间可以来一次？”
“每半个月。”见伶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開补充道：“其实仲卿走时曾托我关照你，你若有什么事，就让葛胡给我递个消息。”
伶瑶下意识地看向窗外：“谢谢。我会小心的，若非必要，我尽量不会麻烦你的。”
開露出赞许的笑：“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里你就能看明白这天帝山的规则，亏仲卿还一直担心你不能适应呢！看来是他小看你了！”
提到敖绍，伶瑶精明的表情顿时化作深深的担忧与关切：“他现在怎么样了？”
“很好，虽然事多，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因为顾及着自己所处的环境，伶瑶一直不敢打听敖绍的近况。如今听開这么说，不觉放下些心来。
目送開的身影进入药房，不一会儿和葛胡有说有笑地出来，告辞而去，毫无破绽，伶瑶才放下一颗心。确定监视開的人也离开后，她坐回桌边，一边喝茶，一边整理起思路。
昨夜之事，她只顾着应付天帝，忽略了其他人的反应，现在想来，周边这些人才是她要去了解掌握的吧！
敖绍不在，再不会有人替她遮风挡雨，她必须尽快成长起来。在成为龙王妃前，至少要能自己保住自己的小命。
開的办事效率和他悠哉散漫的性子完全不同，五日后便通过葛胡送来了她想要的东西。
伶瑶仔细研究起玉简里開传来的信息。
除了她想要的各妃嫔王子的资料，还有天帝青流的资料，甚至是他自己的资料都十分详细，毫无隐瞒。伶瑶看后，不觉对他又多了几分敬重。
伶瑶首先琢磨的便是天帝青流。
天帝青流原属于中原神农氏，是和西陵、纯狐、鬼方齐名的四大神族世家。他的父亲是神农氏的族长，母亲却是人类。身为半神的他原本应该只是族中一个毫不起眼的存在，但由于正室夫人只育有三个女儿，作为族长唯一的男嗣，父亲对他十分器重。青流天资聪颖又肯勤学苦练，灵力修为甚至比有些神族子弟还要高，加之他为人温和稳重，才思敏捷，很快就被伏羲女娲看中，委以重任，官拜护国大将军，保卫王城安全。不料，他却在伏羲女娲二帝统一八荒三千年的庆典上，联合龙族及部分半神发动政变，夺取权位。随后，他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摈弃了过去严格的身份等级制度，号天下有实力者为任，鼓励不同种族间通婚，颇得原本地位低下的半神、妖族的拥护，但也触及到许多神族世家的利益，多亏有骁勇善战的龙族一直在旁护持，倒也稳坐了三百年的帝位。
青流登基后，立发妻汎漓为天后，育有一子一女。之后，先后娶了魁隗氏、葛天氏和高辛氏三位王妃，诞下三子一女。其中两位王子皆出自四妃高辛冷，她虽然是最后才嫁给天帝青流的，但受宠程度却远远高于其他二妃，甚至天后。
伶瑶一边看资料，一边努力将文字与脑海中的画面对应起来，勾勒出一幅生动的人物画卷。
为了不让监视開的人起疑，每当開例行拜访葛胡时，伶瑶都会不动声色地借故离开。即使碰上，也是礼貌而疏离地相处。直到三个月后，确定開的监视被彻底解除后，两人才在開的例行拜访时，抽出些许时间交换心得。
伶瑶状似疲倦地捶着肩膀，调侃道：“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回来了，这漫山的别有居心者可比玉山上的猛兽厉害多了。”
開笑道：“那你猜出是谁在监视我了吗？”
伶瑶答道：“高辛冷。”
開见她语气笃定，不觉被挑起了兴致：“何以见得？”
“因为我确定过。”
“你做了什么？”
伶瑶笑笑：“还记得有一次你来的时候，我正在熏香吗？我在那香料中加了一味药材，会让香气像蒲公英一样附着在接触过香气的人身上，但凡那人去过的地方就会留下这种香味。在你走后的第二日，我就借着献香去各宫中走了一趟，只在高辛冷的冷月殿中闻得此香味。所以我便确定是高辛冷派人监视你的。”
開收了笑意，额间冒出冷汗：“你也太冒险了，竟然亲自去，若是被高辛冷发现，她说不定当场就会杀了你！”
伶瑶笑道：“你们天帝山的神太习惯假他人之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我亲自出马，你们反而不会觉得有诈。”
開笑道：“我竟不知是该赞你聪明，还是该说你狡猾了。想必你研习制香的原因也不单纯吧？”
“那倒很单纯，我只是单纯地想通过制香，跟各位妃子混个脸熟罢了。她们虽然有可能讨厌我，却不一定会讨厌我的香，尤其是当她们发现我这香还能对她们有所帮助时。”
開想着伶瑶的话，脸色猛然一变：“你也太胆大了，你这可是在引火上身！”
伶瑶却毫不在意，期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你名为制香，实在下药。要说这天帝山上的女人最想要的，首当其冲的就是父王的宠爱。能对她们有用的药无非就是驻颜、怀孕、助性的良药以及滑胎杀人的毒药，前三样倒还无妨，但这滑胎杀人可是重罪，一旦沾上，就是仲卿也救不了你！”
“但是有一个人会救我。”
“谁？”
“天帝陛下啊！”见開惊愕无语，伶瑶继续道：“有人监视你，自然就会有人监视我。我可不觉得天帝陛下把我留在天帝山就是要让我好好学医，将来为他拯救万民的。”
“你不怕他不在乎你的死活？”
“如果他想要我死，何必让你带着各种灵药去朝阳谷救我。我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想从我这得到什么，但肯定不是我的命，甚至他还要保我的命，所以他不会让我轻易地被这些妃子们利用的。我这招就叫投石问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无论是进攻还是逃跑都要占得先机才好！”
開愕然地说不出话来，一个在清冷寡欲的玉山上长大的女孩，如何能对朝中权谋之事如此熟悉，在短短几个月内展现出的谋略之术堪比朝中最老辣的臣子。不要说敖绍，就是他也不得不怀疑起她的身份。
见開神色变了又变，看她的眼神中透出几许警惕与疑虑。伶瑶立刻小心地问道：“怎么？我哪里说的不对吗？”
開摇摇头，决定对她坦诚：“你表现的太好，反而让人怀疑？”
“什么表现的太好？”
“你对当前形势的分析太过清晰，对权谋之术的把握也堪称熟练，实在老练地不像是从不问红尘之事的玉山下来的女子。别说仲卿了，就连我都不禁怀疑起你的身世了。”
伶瑶蹙着眉头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或许，这对你们来说是权谋之术，但对我来说，却是山中的捕兽保命之道。”
“捕兽保命之道？”
伶瑶笑着解释：“我不懂你所说的权谋之事是什么，我只是能从人们的行为去推测他们心中所想。玉山上活人很少，但野兽很多。野兽不会说话，动作就是内心的呈现。我与它们相处久了发现，可以通过外在的行为去判断它是想吃了你，还是想跟你玩。不同的野兽有不同的行为方式，但总会有一个规律可循，所以我根据你给我的资料分析了你们每个人的行为方式，这样我就能推测出，谁想吃了我，谁想和我玩了！这种方法听起来难，但用习惯之后，本能地就会知道眼前这个人是敌是友了。”
開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悠悠吐出几个字：“敢情你是把我们都当野兽了。”
伶瑶连忙道：“不敢不敢，这天帝山上的可都是四海八荒上最厉害的神，我怎么敢把你们和未开化的野兽相提并论呢！”
“可你已经这么做了。”開苦笑着摇摇头：“你这番话与我说过就好，千万别再和第三个人提起。”
伶瑶笑道：“聪明的野兽是不会把自己的捕食计划说出来的。”
“但你却告诉了我。”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吃了我啊！”
開哑然，随即扬起一抹无奈的笑：“我总算知道仲卿为什么要嘱托我关照你了。你虽然聪明，但也单纯得可以了。”
伶瑶不明白他话中之意，可開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神族的心远比野兽复杂得多，即使他想吃你，也未必会表现得让你知道。
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却宁愿她保持着这份单纯，也不愿她聪明得将一切都看透。因为有时候，看透一切并不能给她带来快乐，反而徒增无谓的烦恼。他只希望她能永远在他们的庇护下，显摆着她无伤大雅的聪明，永远这样单纯地快乐着。
除了制香，伶瑶还尝试着将凤凰丹的疗伤之功融入琴音，把香薰同琴音结合，并取了个十分风雅的名字一一琴香疗法。
葛胡取笑她小女儿心思，尽爱弄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儿，甚至还与她打赌，绝对不会有效。
可他嘴上这么说，却对她有求必应，帮着她研究如何更好地将香药混合。
伶瑶对这个口是心非的师父越发喜爱。
很快，就有了一个践行两人赌约的机会来了。
三妃葛天氏每到天寒之时，总会莫名其妙地头痛发作，药石无灵，就连御医馆医术最高的葛胡也诊治不出是何原因，只能开些滋补安神的药勉强缓解。几百年过去，很多药物已近无效，葛胡换了几次药，都不见成效。
这日，侍女又派人来请葛胡，说天妃此次发作来势汹汹、疼痛严重，寻常的药已经无法压制。疼到极致，她甚至以头撞墙，以痛制痛。
葛胡连忙带着药箱前往琼澜殿，伶瑶作为学徒，亦一同前往。
一如既往地无法查出任何症结。
葛天氏痛感难当，狰狞着一张温婉的脸，求葛胡给她用毒茄草。
葛胡难以决断，毒茄草的镇痛凝神功效的确十分强悍。然而一旦使用，不仅其他草药再无效果，还会上瘾。长期使用，会使人逐渐神志涣散，产生幻觉，形同疯癫。
葛天氏也就废了。
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伶瑶自告奋勇，首次在葛天氏身上尝试了琴香疗法。没想到无药可医的顽疾竟然在伶瑶悠长的琴音和轻暖的香气中神奇地消失了。
葛天氏感激涕零，不仅厚赏了伶瑶，还将此事说与天帝。天帝青流在琼澜殿亲身体验后对她大加称赞。而从琼澜殿中泄出小道消息更是说，那夜的天帝格外神勇，将柔弱的葛天氏折腾得三日没有下床。
此消息一出，伶瑶一下子就成了天帝山上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原本清冷的御医馆立刻门庭若市，请她弹琴赠香的人络绎不绝。
若不是葛胡腆着老脸挡在前面，恐怕依伶瑶不会拒绝的性子早就过度劳累而死了。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人为求她一香四处钻营，甚至连開曾救过她的事都被挖了出来。
“所以你这次是光明正大地来找我的求香了？”
開苦笑着点点头：“是呀，朝中一个老臣的女儿闹着要你的香。可这人颇为老实，托了许多关系都没找到法门，钱倒是花了不少，最后实在无法，只好来求我了。”
伶瑶笑道：“幸好他去找了你，否则我怕再过一年你都不会来找我了。”
“我也是不想给你带来麻烦罢了，你这已经够热闹了，不是吗？”抿了口茶，開继续道：“怎么样，如愿地和这些宫妃们混熟了吗？”
伶瑶想了想：“差不多了吧！可是，唯独你母后至今都没召见过我。”
開略显不自在地咳了两声：“其实母亲对你始终心有芥蒂，所以……”
“没关系。”伶瑶连忙打断他，道：“我知道，之前在旑云殿时，她能不为难我，我就已经很感激她了。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只能靠我的所做让她一点点释怀了。对了，她知道仲卿用灵力救我的事吗？”
“我们怕她多想，并没有告诉她。”
伶瑶了然地点点头：“多谢你了。”
開微笑：“不用客气。”
“对了，我听说天帝下旨，除夕之夜，凡在外任职的官员皆可回家过年，仲卿有说他会回来吗？”
“你们一直都没有联系？”
伶瑶摇头：“之前我初来乍到，不便与他联系，如今正处在风口浪尖上，更是不敢与他多有瓜葛了。”
開理解地点点头，压下心中的疑问一一伶瑶不给敖绍写信，是顾及自己所处的境地，可为何敖绍也不给她写信，反而要通过他来传递消息。这着实不像敖绍的作风。
開说道：“仲卿来信说，红南国政事繁杂，今年除夕他怕是回不来了。”
伶瑶闻言，沮丧地“哦”了一声。
開见状，本想邀她一同过年，可想到母后对她的成见，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你可以和太真他们一同过年啊！”
伶瑶拉起一抹笑容，说道：“让你担心了，我没事！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到时候再说吧！”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