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盆小记

    “立者始也，冬者终也”，是寂然生寒的时候，也昭示着一种终结、一种开始。逢着四大节气之一，总不能轻易就虚度而过。一番踌躇，开始给花草换盆。

      最老资格的绿叶吊兰，翻出来轻飘飘的，尽是白嫩嫩的根须，泥土“多乎哉？不多也。”入手如择玉，满捧有些些凉，又纷纷弹弹、柔而脆。要说花草的气色在地上，但精神确实在地下。在深邃里获得滋养，从漆黑里拥抱光明，是努力是艰难，也是一种状态一种过程。由此说功夫在暗处、在平时、在点滴，也不算没道理。羡慕这一种生机，若是原来养的兰花、石斛得根如此，就再好不过了。年复一年，十四个春秋抽芽舒叶，吊兰的茎长了则容易斜，显得散乱起来。这次重新深种一二寸，细细用花土稳稳培好。

      原是有三种藤蔓的：绿萝、球兰和藤三七，这一年都遭遇了动摇根本的浩劫。或许是老旧易朽，或许是水肥失度，掘开盆土往往连腐根也寥寥了。

      用手只一拨，球兰的主根直接断了，满满缠绕在窗栅上的披纷枝叶不得不剪去。好些木质的藤粗细如手指，截开时费力气。其实它足够顽强，这样枝蔓薄瘠，入秋以来叶色却还是青绿。可惜浇水过度了，尤其三伏天里。挑选了两枝泡水，要生根才好啊。

      往年藤三七的大叶有半个巴掌大小，而今深处肥茁的块茎和贴土拱爬的珠芽都不见踪影，这是糟朽了罢。留了两叶儿的一苗，又埋了七枚珠芽。抚平的土壤像一张温床，细细嵌放，慢慢覆盖，这样整饬过了，期待它重焕繁华。

      绿萝消耗肥力快，又没有蚯蚓抓在那盆里。等泥土逐渐板结，一度丰茂就要盛极而衰的。夏天里拾掇过，狠心取掉许多失水的蔓叶，只留着一条长蔓孤悬。

      要说花盆太大殊为不便，但对植物来说，哪里比得一片野地，比得自然环境里的水、风和阳光呢？只这几种藤蔓，它们的根并不深扎而是要扩展开来，另外还有及地再生的本事也没有了用武之地，从根上就憋屈。

      这算是养盆花的一种罪过。再一种便要说和球兰同一只盆里的葱兰。哎呀，它们是竞争到内卷的典型，挖出来略数一数，樱桃颗一般大的玉白色球茎包裹在一层紧密的黑褐色表皮里，有几十粒之多。它们倒伏在那里，不约而同挺着油碧的狭线型叶条，个个根须强健的。找了一个紫砂盆、略大，一个流釉盆、略小，分种了十几株。其他的只有扔了，室内24摄氏度，室外……紧要的是它们再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扎根，它们刚刚开了一秋的花，洁净而温婉、令人满意的一季花。或许这不过是养花遇到的平常事，但我的随机选择却判定了它们截然不同的命运，真让人怀疑有时候一个人自我努力的意义。或许，不同的阶段和环境，考量和选择的标准也不同，其中必有可奋斗之处，但绝不是唯一的一点，也不能全然依赖于这一点。

      那丛麦冬分成九株，又都种下去。是有些意外的，这种花草的根须带有清新的药香，凉沁沁又引人入幽的感觉。不由想起柴胡，它的根就有沁脾的药草气息，是所有的草根里最合我心意的，总会来回把玩，一嗅再嗅。木质的根最好闻要数牡丹，可以剥一味称作丹皮的中药。这些麦冬没有开过花，也没有结出果，但如今晓得它这一种奇特，也很安慰。虽则潜藏在不见天日的幽暗里，虽则深隐在不为人知的沉晦里，但香气酝酿如此郁郁，连带着泥土也与众不同了。这是锦衣夜行，更是灵心内秀，不见天日、不为人知又有什么关系呢？并没有每一个细胞都长成叶尖尖、花心心的理。细致摆弄那些宿根，略剪一剪，轻栽下去，稍拔起来，再一把土一把土压埋紧实，那样的清芬又敛藏到深处的漆黑里去了。

    因为地下根系的缘故，植物才得以长到空中，这简直是一种上天入地的本领。西藏墨脱那一棵76.8米高的不丹松，它有怎么样的根系呢？一个人的内心也该如此吧，或者是力量，像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安泰；或者是情感，像艾青的名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无论如何，想要有什么高大、高远、高明起来，必定有什么已经足够深长、深广、深邃。

      豆青则是带土换盆的。伏天里泡根移栽了三段，如今亭亭地开枝散叶。原先孱弱的老枝，也是根系出了问题，只有放弃了。可惜同盆的一丛酢浆草，还没有开花呢，不免再起一阵惆怅。于是掘了一小苗虎耳草，补种在豆青的旁侧。

      曾经把虎耳草的鞭匐枝从假山石上引种在藤三七下，又再发了一个新苗。如今，大的单独种在一只白珍珠釉小盆，正好覆盖着边沿，是活泼泼的一朵或一蓬。不太喜欢虎耳草叶上的卷曲长腺毛，所以总是关注小巧清灵的幼叶。

      从未介意把几种花草种在一起，倒觉得别致。只是搭配得不大好，葱兰繁盛但球兰腐朽便是一个例子。如今想，自然是根系的深浅主次调整得开，对水、肥的需求又都近似，才算好吧。这是养花先养根了，自然还得养眼。会布置一点儿小摆设，还会尽量挑选不同材质、造型、颜色的花盆，比如和麦冬一起的白水晶、藤三七盆里的黄河石……这些小石头都洗净了，先在别处搁一搁。

      一向不怎么记录花衰草萎，影响心情。有些事过去了、忘记了岂不更好？以前写到的花草再不见提起，大半是遭厄运了。但是，静水流深也会有波澜起伏，失败的教训里最能汲取重来的经验，再者，花草的根须总不能多见，直根、须根、不定根，数年之间也就这一回，值得一记。

      这样子玩了大半天土，分别种妥当了，薄薄撒一层化肥，花洒又淋洗一番，大功告成。拆的盆不算，今天种的有七盆。数字七有重新开始的意思，如此甚好，但愿这些花草从今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