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年了。胡倩心里竟涌起酸涩,她随手抓了围裙系在腰间,提了一口气进了厨房,颇有些悲壮的意味。
说起来,这是在张家过的第二十个年了。胡倩越来越厌倦过年,越来越厌倦在张家乌泱泱乱哄哄地相聚。张家人多,个个心里打着算盘。偏偏张觉又是老张最小的儿子,他的几个哥哥都当上了爷爷,一到过年拖家带口的往张家挤,说是为了看老张,却连瓶酒也不拿,胡倩早已看透,不过是带着孩子哄老张要压岁钱。老张也老了,爱个热闹,一听那些掉了门牙的孩子叽叽喳喳叫他太爷爷,就高兴地往外掏钱塞在他们的口袋里。这张家真像一锅大杂烩。
胡倩干脆转身进了厨房。真脏,做饭的地方也能这么脏,胡倩嘀嘀咕咕的。昏暗黝黑的厨房和外厅的明亮洁净格格不入,像是个小型煤厂子。胡倩找了块抹布,找了一管牙膏,开始擦灶台。挤一点,擦一点,再挤一点,再擦一点,抹布很快染黑了。胡倩越来越用力,灶台上的碗盘开始晃动,发出诡异的响声,像风中的恶魔牙齿在吱咯吱咯打颤。胡倩依旧没有停,把二十年来的怨气都撒在灶台上。终于,这灶台擦得能照见人影了。胡倩停了手,在围裙上擦了两把,低头一看,围裙也黑透了。本来也不干净,胡倩心想。她走出厨房,搬了个小椅子,坐着锤腿,活动活动脚趾才想起今早穿的袜子,大脚趾那儿还破个洞,多心酸啊。
胡倩一瞧见张觉几个哥哥的嘴脸,心里就厌恶,还有着点嘲讽。胡倩生了俩孩子,闺女张荇是张家目前为止唯一的大学生,儿子张卓却才上小学五年级,比他们的孙子大不了多少。胡倩一家都不爱说话,自然也不爱凑在老张身边卖乖。要是打架咱家肯定赢不了,胡倩突然觉得势单力薄。
转了一圈,胡倩还是进了厨房,在厨房里竟让她觉得有安全感。她涮了涮锅,仔仔细细地刷了勺子,换了个围裙,准备做饭。
“咱爸让你做个杂烩。”
“你爸的话就是圣旨。”胡倩看了看进来的张觉,没给他好气。
“大过年的,你又闹啥?”
“出去。” 张觉讪讪地走了,胡倩突然想给他两拳。
胡倩又换了口大锅,杂烩,杂烩,你一大家子就是杂烩!胡倩端了一大盆白菜,一大盆粉丝,一大盆萝卜丸子,一大把肉丝。炖吧,在一起乱炖。大杂烩这种东西,大概就是乱七八糟的都搅在一起才入味,才有意思。胡倩挥舞着手里的大铁勺,一下一下地翻动,底面的翻上来,上面的翻下去,这时候的胡倩有种掌握命运的快感,尽管掌握的是些菜,她更加卖力地搅动着。那些生冷的白菜一点点软下来,混入酱油料酒的黑色泥淖里,再和蜷曲的粉丝缠绕交错。丸子和肉丝成了点缀物,不多不少地夹杂其间,像是一颗颗定时炸弹,藏起来要给你一个惊喜。
胡倩盛入盘中,大杂烩上了桌。张觉又进了厨房捣鼓捣鼓,很快一桌菜都齐了。
老张招呼大人孩子围在大桌旁吃饭。你推我挤,板凳加板凳,腿几乎都叠在一起。张觉大哥家的孙子恰好坐到了胡倩旁边,那孩子吃饭也不老实,腿晃来晃去,胡倩的小腿肚被踢得酸痛。她把身子挪了挪,刚消停一会,谁知那孩子像上了瘾,一路跟着踢了过来。胡倩憋了一肚子气,正要发作。
“弟妹啊,我这孙子刚上一年级,挺聪明的,就是这数学啊,跟不上,你能不能给加把劲?”
“大哥,我这教初三,忙得头昏脑胀,怕是抽不出时间呐。”
张觉大哥碰了一鼻子灰,又把脸转向张觉,你和弟妹说说吧,就当帮大哥一个忙。胡倩看着他,又可气又好笑,心想,你以为张觉会帮你说话?可张觉真不争气,经不起忽悠,一杯酒下肚,冲着胡倩喊,大哥就这点忙不能帮?时间挤得出来!胡倩气不打一出来,大过年的,也不好和张觉吵,怕丢了自家脸面。她低下头,没吭声,扒拉着那盆熟到腐烂的大杂烩。张觉大哥看胡倩没说话,又来劲了,弟妹啊,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星期天我就把我孙子送你家里去,你给辅导辅导。胡倩心里百般不情愿,还聪明,聪明你自己教去。
“大哥,我不是不想帮,我是真的没时间。”
大哥看了一眼张觉,不说话了。这张觉领会到了大哥的意思,推杯换盏,豪气冲天。“这事儿你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就这样。来,大哥,喝酒!”胡倩看着张觉,像在看一个叛徒。说好不让她委屈,人家两句话说完她就什么都不是了。胡倩心里真是悲怆,千军万马奔腾而来,自己却手无缚鸡之力,盾被击穿,矛被折断,只剩自己孤零零站在荒原。
张觉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他不知道妻子哪里不高兴,他只知道自己必会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喝个烂醉,和自己的亲哥哥。 胡倩看着醉得不成样子的他,愤愤地想,每年都说三十带我回娘家,年年喝个烂醉,他就是存心的!故意的!
迷迷糊糊地,胡倩看着自己变成了白菜,这一大家子的人都变成了各种各样的菜。炖吧,熬吧,好一锅大杂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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