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窄门世途》上卷第二章 1

【长篇连载】《窄门世途》上卷第二章 1

作者:以琳

一夜的冰碴子，依然没有停的意思，地上一层厚厚的冰溜子使路面很滑。蔺嫕跺一跺冻硬的地面，这么硬能挖得下去吗？心里虽怀疑但还是从房檐下绕到柴房。毛主席说了，人定胜天，凭着我们革命学生的斗志，一定能在大雪中修出平展展的梯田来！蔺嫕在伟大领袖坚定的话语鼓舞下拎起一把铁镐，扛在肩上出了门。

噫，墙上好像有东西。蔺嫕扭头一看，是大字报：

“地主遗少蔺文瑄私藏封建主义大毒草，用封建主义流毒麻痹革命群众的思想，用虚伪的温顺面孔骗取人民的信任，企图复辟地主老财的天下，像他老子一样骑在人民的头上作威作福，欺诈百姓，是彻头彻尾的封建主义余孽，广大革命群众和革命学生一定要擦亮眼睛，认清他的丑恶本质和黑暗灵魂，坚决打倒封建余孽蔺文瑄！坚决打倒牛鬼蛇神蔺文瑄！把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领导的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

旁边还有一张是批母亲的：

“革命群众们，一定要提高警惕啊！资本主义正用他们充满邪恶的洋教来腐蚀我们的心灵，把一个死在十字架上的罪犯说成是救世主，简直就是弥天大谎！伟大领袖毛主席早就说过，世上没有什么救世主！我们中国人要靠我们自己，要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为我们指引的路线，坚决铲除以乔路得为首的资本主义邪教，把他们打倒在地再踩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蔺嫕的心头涌上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我的爸爸妈妈真有这么坏吗？爸爸真有复辟的野心吗？他除了去学校就是在家里，连门都很少出，他能怎样复辟呢？蔺嫕伸手想去撕墙上的大字报，但又缩了回来。她想起了那个让她羡慕不已的红卫兵袖章，再说爷爷就是让革命群众分田地给气死的，难说爸爸的心里没有报复的念头……

想到这里蔺嫕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毛主席说过，敌人是很狡猾的，他们往往伪装成善良老实的样子，其实……还有，帝国主义试图用糖衣炮弹来攻击我们，夺取我们的无产阶级政权，难道……

蔺嫕不敢再往下想，低着头，恍恍惚惚地向学校走去。

校门口喧喧嚷嚷的，高大的院墙前围了很多人，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蔺嫕的心嗵嗵乱跳，那恐怕也是批爸爸和妈妈的大字报吧。蔺嫕停下脚步，踟躇着，不知道该返回还是该继续往前走。

“蔺嫕，蔺嫕来啦。”

几个同学跑过来，蔺嫕已无处可逃了。

“蔺嫕，你成咱们学校的英雄啦！快去看啊！”

一个女同学拉起蔺嫕的手就往校园里跑去。校园里也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蔺嫕的心里忐忑不安。

她们停在一张通报前，同学大声念到：

“我校高一·一班革命同学蔺嫕，在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接见后，思想进步很快，主动与封建主义余孽及资本主义糖衣炮弹充斥的家庭一刀两断， 积极靠近我们革命的红卫兵阵营。我们欢迎这样敢于和家庭的邪恶势力作斗争，勇敢选择正确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优秀青年，加入红卫兵的革命队伍，和我们肩并肩，共同将伟大领袖毛主席领导的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

蔺嫕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张红色的通报，不知道自己是喜还是悲，心里只是一片茫然。戴上红袖章是她日思夜想的，但此刻，当这一天终于到来时，她却不知为什么，心里没有一丝的兴奋激动，反倒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不安和惆怅，挥之不去。

正愣神间，镇上的高音喇叭里传出播音员的通知。

“请全体社员、学校师生和干部群众到镇中学的大操场集合，传达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新指示。”

操场上人头攒动，人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蔺嫕和她的同学们也随人流来到主席台前。大约半小时后，镇上的党、政主要领导在主席台上就坐，镇红卫兵大队长曹有年也坐在主席台上，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只见镇长站起来，此人正是当年带人抄没蔺家财产的村主任梁富财，此时已爬上了镇长的宝座。只见他走到扩音器前说：

“请广大干部、学生，社员群众安静。今天，我们镇参加全国串联，去首都北京参观文化大革命运动的群众代表和学生代表们凯旋归来了，他们为我们带来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下面，就请红卫兵大队长曹有年向大家做汇报。”

曹有年习惯性地向后抿一抿梳得油光水滑的小分头，站起来，咳嗽两声清清嗓子，走到前面来对着话筒声音洪亮地说：

“干部社员，广大革命群众们，大家好！我代表参加全国串联去首都北京参观文化大革命的所有革命群众和革命师生，就这次参观情况和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的最高指示，向大家做一个简要的汇报。我们一行十三人，在如潮水般涌动的人流中奔向我们伟大祖国的首都。天安门广场上人海如潮，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一身戎装、神采奕奕，在高大雄伟的天安门城楼上热情地接见了来自全国各地的革命群众和革命学生， 挥舞着他雄健的臂膀向我们致意，并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表示了对红卫兵运动的坚决支持。林副主席还对我们作了具体的指示。林副主席说‘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最高司令是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毛主席提出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共产主义运动中的伟大创举，是社会主义革命的伟大创举！这次是大战役，是对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主义思想的总攻击。我们坚决地支持你们敢闯、敢干、敢革命、敢造反的无产阶级革命精神！我们要坚决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要打倒资产阶级反动权威，要打倒一切资产阶级保皇派，要反对形形色色的压制革命的行为，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曹有年鼓舞人心的汇报讲话引起台下的一阵热烈讨论。还是那位镇长，走上前来：

“同志们，大家安静！现在，请县革委会主任马震林同志讲话。”

马震林是一个40多岁，矮小而又肥胖的中年男子，他站起身来，拉一拉卷曲在腰间的衣襟，走到台前：

“同志们，非常感谢革命青年为我们带来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激动人心的指示，它给了我们将文化大革命运动进行到底的勇气和力量， 更使我镇的革命青年中涌现出了一批积极贯彻执行伟大领袖毛主席最高指示的先进青年，我们研究决定，吸收他们中的一些到我们革命的红卫兵队伍里来， 与我们并肩战斗，共同完成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历史任务。下面， 请以下革命同学上台来， 由镇党委书记庞元启同志为他们颁发红袖章。‘……蔺嫕……’”

蔺嫕呆站在那里，好像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同学们纷纷把她推到了台前。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上台去，又怎样走下来的。当她看着自己左臂上鲜艳的红袖章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后来那个镇长说了些什么，蔺嫕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就呆站在同学们中间，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压在心头，戴上红袖章的时刻竟会是这样一种莫名的心境，真是让蔺嫕始料未及的……

直到她听到一个凶恶的声音吼到：

“把封建主义余孽、反动派蔺文瑄和资本主义的吹鼓手乔路得押上台来。”

众人一齐扭过头去，蔺文瑄和乔路得被反手捆绑着，他们的头上都戴着一顶纸糊的高高的尖顶帽，蔺文瑄的一顶上写着“反动派蔺文瑄”， 乔路得的一顶上写着“走资派乔路得”。他们面无表情，被红卫兵们推搡着上了主席台。

“老老实实低头认罪，向革命群众交代你们的罪行。”一只大手把他们的头压下去，身体马上躬成了90度，因为用力过大，头上的帽子掉下来直冲向台下。

“什么帽子呀，不经摔。下回搞个牌子挂脖颈上，不怕他不低头！”

台下有人喊。

“哈哈哈，对，挂断地主老财的脖子！”台下的红卫兵们咬牙切齿、摩拳擦掌，恨不得上去直接拧断蔺、乔二人细细的脖子。

“打倒反右地富！”

“打倒反右地富！”

“打倒走资派洋邪教！”

“打倒走资派洋邪教！”

“誓死捍卫无产阶级专政政权！”

“誓死捍卫无产阶级专政政权！”

    ……

台下开始高喊口号。蔺文瑄的耳膜一阵刺痛，汗水从额头上渗出来，细细地挂在额角。台下的口号声就像从远处袭来的恶浪，一波又一波地向他卷来，他觉得那仿佛是地狱中厉鬼的吼声，振聋发聩。他扭转头去看旁边的妻子，妻子瘦小的身子被一只大手狠狠地压着，她闭着眼睛，脸色惨白，他知道妻子在呼求她的上帝。他突然抬起头来想要对着天空大喊。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抽过来，蔺文瑄侧身倒在了地上。乔路得赶忙用身体去挡他，腿被蔺文瑄倒下的身体压住，也倒了下去。

“反了你个老顽固！”

曹有年抽出别在腰间的皮鞭，秋风扫落叶般向倒在地上的蔺文瑄和乔路得抽去。

“啪、啪、啪……”台上台下一片哑然，只有皮鞭的声音在仿佛凝滞的空气中回响。台下蔺嫕的眼中盈出了泪水，她想喊，但嘴唇却始终无法张开，那一滴泪终于滚落下来。几个同学悄悄地扭头看着她，那一滴泪被他们看在了眼里，也记在了心里。

不知打了多久， 蔺文瑄和乔路得身上的衣服被抽成了一道道的条子，一道道血印渗出来，在冬天的寒风里摇曳，但蔺文瑄和乔路得还是紧闭牙关，不但没有曹有年想要听到的求饶声，甚至连一声轻轻的呻吟也没有。

打得胳膊酸痛的曹有年扔下皮鞭，指着蜷缩在地上的蔺文瑄和乔路得破口大骂

“真是毛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个老东西，治不服你老子我他妈的就不姓曹！”

镇长这时似乎方醒悟过来，看见这俩老顽固弄得曹有年下不来台，忙振臂高呼：

“打倒反动派顽固分子！”

台下的群众似乎也才回过神来，忙附和着高呼：

“打倒反动派顽固分子！”

“彻底清算地主老财血债！”

“彻底清算地主老财血债！”

    ……

也许台下有人很自然地联想到了蔺文瑄的父亲，那个誓死不承认自己有罪的老地主，那个被皮鞭折磨致死的老顽固，那可是到死都没服过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