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有篇短文《嘴里芹菜的香味》,抄录于下:
谈过轮回,我再说一个故事,这是和苏东坡齐名的大诗人黄山谷的亲身经历。黄山谷是江西省修水县人,这故事就出自修水县志。
黄山谷中了进士以后,被朝廷任命为黄州的知府,就任时才二十六岁。
有一天他午睡的时候做梦,梦见自己走出府衙到一个乡村里去,他看到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婆,站在家门外的香案前,香案上供着一碗芹菜面,口中还叫着一个人的名字。黄山谷走向前去,看到那碗面热气腾腾好象很好吃,不自觉端起来吃,吃完了回到衙门,一觉睡醒,嘴里还留着芹菜的香味,梦境十分清晰,但黄山谷认为是做梦,并不以为意。
到了第二天午睡,又梦到一样的情景,醒来嘴里又有芹菜的香味,因此感到非常奇怪,于是起身走出衙门,循着梦中的道路走去,一直走到老太婆的家门外,敲门进去,正是梦里见到的老妇,就问她有没有摆面在门外,喊人吃面的事。
老太婆回答说:“昨天是我女儿的忌辰,因为她生前喜欢吃芹菜面,所以我在门外喊她吃面,我每年都是这样喊她。”
“女儿死去多久了?”
“已经二十六年了。”
黄山谷心想自己正好二十六岁,昨天也正是自己的生日,于是再问她女儿生前的情形,家里还有什么人。
老太婆说:“我只有一个女儿,她以前喜欢读书,念佛吃素,非常孝顺,但是不肯嫁人,到二十六岁时生病死了,死的时候对我说她还要回来看我。”
“她的闺房在哪里,我可以看看吗?”黄山谷问道。
老太婆指着一间房间说:“就是这一间,你自己进去看,我给你倒茶去。”
山谷走进房中,只见房里除了桌椅,靠墙有一个锁着的大柜。
山谷问:“里面是些什么?” “全是我女儿的书。” “可以开吗?” “钥匙不知道她放在哪里,所以一直打不开。” 黄山谷想了一下,记起放钥匙的地方,便告诉老太婆找出来,打开书柜,发现许多文稿。他细看之下,发现他每次试卷写的文章竟然全在里面,而且一字不差。
黄山谷这时才完全明白他已回到前生的老家,老太婆便是他前生的母亲,老家只剩下她孤独一人。于是黄山谷跪拜在地上,说明自己是她女儿转世,认她为母,然后回到府衙带人来迎接老母,奉养终身。
后来,黄山谷在府衙后园植竹一丛,建亭一间,命名为“滴翠轩”,亭中有黄山谷的石碑刻像,他自题像赞曰:
似僧有发,似俗脱尘;
作梦中梦,悟身外身。
为他自己的转世写下了感想,后来明朝的诗人袁枚读到这个故事曾写下“书到今生读已迟”的名句,意思是说像黄山谷这样的大文学家,诗书画三绝的人,并不是今生才开始读书的,前世已经读了很多书了。
黄山谷就是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道人。修水县志没有看过,不知故事真伪。但北宋何薳《春渚纪闻•坡谷前身》记载:
世传山谷道人前身为女子,所说不一。近见陈安国省干云,山谷自有刻石记此事于涪陵江石间。石至春夏为江水所浸,故世未有模传者。刻石其略言:山谷初与东坡先生同见清老者,清语坡前身为五祖戒和尚,而谓山谷云:“学士前身一女子,我不能详语。后日学士至涪陵,当自有告者。”山谷意谓涪陵非迁適不至,闻之亦似愦愦。既坐党人,再迁涪陵,未几,梦一女子语之云:“某生诵《法华经》而志愿复身为男子,得大智慧,为一时名人。今学士,某前身也。学士近年来所患腋气者,缘某所葬棺朽,为蚁穴居于两腋之下,故有此苦。今此居后山有某墓,学士能启之,除去蚁聚,则腋气可除也。"既觉,果访得之。已无主矣。因如其言,且为再易棺。修掩既毕,而腋气不药而除。
大意是一石随季时隐时现,石上刻言黄庭坚和苏轼见老者,获知东波前身为和尚,山谷前身为女子。后黄庭坚梦中一女子告诉他,她诵读《法华经》复身为男子,就是你黄庭坚本人。你近来有狐臭,是因为我葬的棺木中,有蚂蚁群居于我的两腋下。我的墓在后山,你打开它,除去蚂蚁,则狐臭可除。黄庭坚醒后照办,狐臭不用药就去除了。
两个故事都讲黄庭坚前世是女子,但林清玄的名气很大,网络上流传的都是林清玄讲的故事和说法,然而林清玄的说法是有问题的。黄庭坚二十六岁时不在黄州做知府,而在太和县做知县,他一生也没做过黄州知府。关于袁枚的“书到今生读已迟”句,袁枚自己在《随园诗话》里是这样记述的:
谚云:“读书是前世事。”余幼时,家中无书,借得《文选》,见《长门赋》一篇,恍如读过,《离骚》亦然。方知谚语之非诬。毛俟园广文有句云:“名须没世称才好,书到今生读已迟。”(《随园诗话》卷四,二七)
可见与黄庭坚无关,本是袁枚的自悟,而“书到今生读已迟”也不是袁枚原创,而是毛俟园的诗句,南怀瑾在讲座中经常引用说是苏轼的佳句,显然也是错误的。毛俟园名藻,泗州人,古泗州属江苏盱眙,后归安徽泗县,乾隆三十六年举人。他与袁枚是好友,“盱眙毛俟园孝廉为上元广文,随园唱和,殆无虚日。”(《随园诗话》补遗卷三)上元为今日南京,广文乃教官。《随园诗话》里几次提到毛藻,卷二之二十七记有一段轶事:
泗州选贡毛俟园藻,辛卯秋赴金陵乡试,主试为彭芸楣侍郎。其友罗孝廉恕,彭门下士也。寓书索观近艺,戏为《催妆》俳语。毛答以诗云:“月影空潆柳影疏,秦淮水涨石城隅。小姑独处无郎惯,争似罗敷自有夫?”榜掲,毛获隽。罗往贺,入门狂叫曰:“今日小姑亦嫁彭郎矣!”一时传为佳话。
罗恕把毛俟园赴试比作催新妇出嫁梳妆,毛俟园答诗后两句甚妙,江西小孤山相对彭浪矶,民间讹为小姑嫁彭郎的传说,苏轼有“小姑前年嫁彭郎”诗句。小姑是毛俟园自喻,罗敷是著名的大美人,在此喻作罗恕,意思是我毛藻还没中举,而你罗恕却已投入彭元瑞(字掌仍,号芸楣,乾隆二十二年进士,官至工部尚书)门下。而中榜后,罗恕前往祝贺,进门高喊:“今日小姑亦嫁彭郎矣”也是一语双关。
毛俟园除了在袁枚的著作中出现外,甘熙在《白下琐言》中也提及:
胡心斋师云:“上元教谕毛俟园先生藻,泗州人,其时艺取法天崇,国初而参以制科体格,为举业正宗,尝监理钟山书院,姚惜抱山长、康茂园方伯极推重之。”(卷六,109页)
我在南京求学时,甘熙故居还是民宅,后居民迁出修缮于九二年开放,俗称“九十九间半”。古时帝王不过万,故宫号称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诸侯不过千,孔府宣称九百九十九间半;民间不过百,甘熙言称九十九间半,然而实际前二者都不敷,后者却有三百多间,只是逾制僭越不敢声张罢了。
随园却是很熟悉的,就在母校附近,青岛路、上海路、广州路一带,但也只是个地名随家仓,当年太平军把它夷为平地,开荒种粮,天下名园成为集体农庄。文革中建造五台山体育馆把百步坡的袁枚墓也掘了,从此有关袁枚的一切物质荡然无存。沧海桑田。大学四年情侣们经常游荡在这些窄窄的小巷里,却不知其实徜徉在“大观园”中,那原是曹寅私家园林的一部分。
袁枚引述“书到今生读已迟”透露着自负,宿慧之人在今生殚见洽闻,已然是五车腹笥,但我想作为普通人换个思路可以理解为今生的读书既然已迟也就没有了个人的功利,书本只是人生的伙伴,而不是敲门砖,从名、利、势中挣脱出来,以书为书,纯粹读书,读纯粹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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