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昌的寻常往事

作者: 筑槃 | 来源:发表于2018-01-10 11:32 被阅读11次

    春天来了,小燕走了,建昌最小的女儿夭折了,建昌的半辈子也过去了。

    一九三八年,建昌落地,家里兄弟姊妹6个,三几年在河南这地界,孩子多算不上事,多子多福,人多力量大么。爹娘给他起名建昌,不知道是想让他建设许昌还是希望他能为国家建设的繁荣昌盛出一份力。小时候他最老实最不会耍滑,8岁爹娘就放心让他推磨,磨子上辗出了一家三代十几口人的口粮,也撵走了建昌读书识字的机会。

    河南雨水少,有时大旱连年,河干井涸,庄稼颗粒不收。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为了解决缺水问题,抓各家“壮丁”“闲人”修渠引水。建昌的哥哥、弟弟、妹妹三个上学、两个年纪小,只有建昌生正逢时,十四岁的小伙硬着头皮跟叔叔伯伯上了渠。渠上活儿多又危险,时常死人,建昌胆子小,累的实在扛不住,丢下包袱跑到西安投奔大姑。帮着大姑家磨辣椒面儿、卖辣椒面儿。大姑家四个孩子,日子久了也凑不出他的口粮,建昌又一路回到河南老家,恰巧赶上抗美援朝征兵,家里还是只有他一个“闲人”,爹娘只知道把他往外推,但建昌知道去了能不能回来可不好说。那年头,征兵不好躲,建昌辗转到宁夏石炭井投奔大哥。大哥读过书有文化,在支宁的大潮中落户矿区,在矿上当领导,把建昌安排到瓦工班干活儿。

    建昌话少干活儿实在,没几年当上瓦工班班长,班长每天要点名,建昌没读过书不识字,自己的名字也只能将就着划拉上,可他脑子好使,把点名册上的名字按照顺序一个一个背下来,谁在第一个,谁在第二个,谁的名字挨着谁,他都清楚,点名从来没出过岔子。

    转眼建昌二十多岁了,经人介绍,认识了从甘肃逃婚来宁的秀兰,都是苦命人,建昌老实憨厚怯懦,秀兰爽朗大方精干,用现在的话说,这叫性格互补。一九六二年,俩人扯了结婚证,在西北偏僻一隅有了家。

    建昌和秀兰是双职工,条件不差,但建昌觉得是大哥把他安置好,操持着给了他一个家,心里老觉着欠大哥的,什么都听大哥的,大哥说把两家户口上一起,他就把户口都上一起。大哥家6个孩子,建昌家也6个孩子,都是一个男孩,五个女孩。每月到了买粮的时候,建昌和秀兰推上架子车,用自家粮票、粮本,自家出钱买回两家口粮。秀兰善良,也体谅大哥一家八口就指着一个人的工资过活,从不埋怨,秀兰想苦一苦就过去了,况且大嫂还有羊癫疯,犯起病来忒吓人。

    大嫂是富贵人家闺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年轻时常是跨个小包到处打打麻将,不会给孩子絮棉袄、纳鞋底,两家十二个孩子的衣服、裤子、鞋都出自秀兰一双巧手。天天夜里挑着煤油灯纳鞋底、常年两手泡在凉水里搓衣服,秀兰的手一到冬天疼的要命,捂着手哭。大女儿知道她娘缝鞋缝的手疼,硬是在长身子的年纪挤一双小鞋穿,后来一辈子肘着一双34小脚,像是旧时节裹了脚。

    秀兰老家在甘肃西河,祖上也是大户人家,到他爹那一辈出了变故,穷乡僻壤里是大哥养大几个弟妹,秀兰记得大哥的养育之恩,月月寄钱回老家。如此一来,双职工的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

    建昌家的六个孩子就属老丫头小燕聪明,5岁不到就跟着四姐上学,扒着门缝听老师讲课,四姐把2的尾巴从屋里写到屋外的时候,小燕已经能写好10以内数字。四姐无意间跺一下地上的灰尘,被阳光下尘埃飞散的景象惊呆了,说,小燕,你看你看,小燕撇了撇嘴,这都不知道,地上的土呗。小燕十几岁就考上了黄楼师范学校,毕业就能当上老师。可去石嘴山上学的第二年,就老觉着身子不舒服,疲乏无力,建昌也没在意,想着孩子嘛,可能是玩儿累了。三姐看小燕懒在沙发上不动弹,还一个劲儿的怼她,让小燕灌暖瓶,说她懒病犯了。小燕老觉着没劲儿,走路没劲儿、吃饭没劲儿、说话也没劲儿,就想坐坐、就想躺躺、就想歇歇。

    放假过后,秀兰送小燕去学校,走在黄河大桥上,秀兰看见卖水果的,想给女儿多买点儿水果,可一想到唯一的儿子还没成家,只给小燕买了三个香蕉。小燕说,妈,我累得厉害,不想上学了,上不动。秀兰说,去吧,放假就回来了,说着还使劲儿推小燕。小燕看妈一点儿不心疼自己,狠狠心头也不回走了。三天后,学校打来电话说小燕晕倒了,鼻血直流。医生跟建昌说,孩子是白血病,建昌脑袋“轰”的一下大了。家里人轮流到医院照顾小燕,只有儿子吉麟不见人影。小燕躺在病床上,盯着白花花的房顶,知道自己这病没治。大姐夫来看她,给她做了好饭食,小燕觉着姐夫比亲哥对她都好,想想自己还没吃过海参,小燕跟姐夫说,姐夫,海参是啥呀,我还没吃过。姐夫强忍着眼泪,说我明天给你做。

    立春那天,小燕走了。

    建昌和秀兰决定要个老六,是因为那一辈人稀罕儿子,可只有老二吉麟一个男孩,刚生下来身体就不结实,几岁还得了鸡胸病,却没成想,老六还是个女儿,聪明漂亮又懂事儿,但终究没活过二十岁。

    都说偏疼的果不挂色儿,建昌唯一的儿子吉麟从小学习不好,竟瞎胡闹,二十出头了还没个正经工作。建昌没办法,又是找大哥又是花钱,好容易跑了个给矿上领导开车的活。工作有了,秀兰开始给儿子寻思对象,挑来选去,吉麟跟水泉街老曹家最能折腾的三女儿对上眼儿。吉麟媳妇在一矿抄电表,工作清闲,没事儿就爱打麻将,饭也不做,家也不回。一次吉麟喝醉酒回家,他媳妇生气把吉麟推倒,吉麟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啤酒瓶,左手的小指被碎酒瓶剌掉一截,血流一地,他媳妇害怕了,给大姐家打电话,姐夫背着吉麟去了医院。

    吉麟爱喝酒,四十岁得上了糖尿病,媳妇不管他。9月27那天,吉麟感冒头疼的厉害,去麻将馆叫媳妇回家,可媳妇前一天输了大几千,为了赢回来十一点钟还在麻将桌上垒长城。见吉麟来找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让他回家睡觉去,说感冒就多睡觉。吉麟自己回家找邻居给挂了吊针,感觉头晕,估么着是低血糖了,想找点吃的,可翻遍厨房和冰箱,只找到一个冻的硬邦邦的西红柿。吉麟感觉自己要虚脱了,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啃了下西红柿,西红柿没有变化,吉麟歪在床上过去了。第二天一早,等赵家人知道消息,赶到房子里一看,吉麟整个人都硬了,张牙舞爪的定格在床上,好像有人要拉他去阴曹地府。吉麟媳妇的小妹在一旁嘀咕,是不是上个月矿难去世的三姐夫在拉他啊,他们俩平日里关系最好。国庆节吉麟下葬,建昌第二次白发人送黑发人,浑浊的老眼里泛着泪花,呆呆望着吉麟的棺材,想起自己唯一的儿子小时学英文说“爷死”的样子,心疼的不能自已。

    新的一年到了,秀兰得糖尿病去世有十来年了,自己跟新老伴儿也凑凑合合过了十来年了,快入土的人了,就想着有个好地方安放自己,可当年埋秀兰的时候,三女儿和四女儿迷信又孝顺,硬是不让买双坑,现如今坟地重新规划后,不允许在原有的坑旁拓宽,几个女儿为了买坑的事儿开了几次会都没个统一意见,建昌想起来这个事儿,就觉着心上可累可累......

    建昌今年八十了,坐在院子里,听着二女儿、三女儿、四女儿和大女儿争执着要不要再给建昌买个坑,给不给老六小燕迁坟,要花掉建昌存折上多少钱,看着秋风扫落叶、倦鸟归巢穴,想起自己8岁推磨的场景,那么重的碾子,一圈又一圈,建昌累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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