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沙果果打电话说:"庆,我买了你家旁边的小院儿。"那个在田中间小院儿我知道,房虽有点旧,但院子很大很不错,门前一条大路连接公路,进出很方便。真替果果高兴。
可这高兴还没有持续几天,果果又打电话说"他们跑到家里闹,不让我们重新盖这房子,还剪断了我家的电线……他们怀疑我偷了他们的东西。"我安慰了她几句,让她找上级部门解决冲突。
沙果果是彝族,她家原来住在高山上的密林里。家里有也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上百棵花椒树,每年花椒熟的时候,麻香一寨子人;还有几十亩山地,地里种满了土豆和元根菜:生活富足,唯一不便的是离街和学校太远。
沙果果家有一块稻田挨着我家的,我们经常会在干活的时候遇到,时间长了,两家人成了熟人。沙果果的父亲是大梗村的书记,曾在民族大学里学习过 ,说话做事,透着干练。老爸经常和他拉家常, 他说:"现在生活好了 就是交通不方便,从山上下来一次要一两个小时。"
第一次见到沙果果惊讶于她的黑和能干。十岁的女孩儿可以背上百斤的土豆走十多公里到街上卖掉,再走十多公里回家。有时候也背柴,有时候背元根菜,小小的女孩儿有超出年龄的坚韧。只是我奇怪这个年纪的她怎么不上学呢?
雨季来的时候,松针上的各种蘑菇也冒了出来。我和弟弟跟着来卖元根菜的沙果果去釆蘑菇,我们爬了两小时的山才到了她家,她家里没有床,屋中间有大大的火塘,全家人围着火塘吃饭、睡觉。院里浓密的花椒树上结满了红红的花椒,大院子里圈着的几十头羊正咩咩的吃着草。第二天在鸡鸣声中醒来的我们,拿上小篮子向密林中出发,露水打湿了裤腿,说不出名的鸟婉转的叫着,沙果果边走边告诉我们那些地方蘑菇多,那些地方野果多,几个孩子哼着小调釆着蘑菇,那份快乐真是千金难买。归途中 我们遇到收蘑菇的商人,果果把她釆的蘑菇全部给了我和弟弟,卖了钱她一分也不要。她说:"我们是裘伯(彝语"朋友"之意),裘伯要互相帮忙"。
沙果果的大姐已经出嫁,两个弟弟和我们年龄相仿,我弟弟和他们有说不完的话,还一起取泥巴做枪,一起砍树做弹弓,一起上树掏鸟蛋……
成了裘伯后 ,我和弟弟放假时就翻山越岭去她家。沙果果会煮好吃的土豆,调上美味的蘸水等我们去吃。火把节的时候会邀请我们全家去她家过节,大块的小猪坨坨肉配上新鲜的花椒面和辣椒面,足以见他们全家的热情。丰收以后,沙爸爸会让果果背一背篓土豆,再带一袋元根菜给我们过年炖鸡吃。
沙果果把她民族服装给我穿,领上缝着兔毛的红色平绒褂子,配宽大的黑色长百褶裙,还有鲜艳的瓦盖(彝族头饰),站在镜子前的我,心里美气的很。
年少时没有那么多顾忌,特别容易交到朋友,年岁渐长,阅历渐多,交朋友的顾忌也越多,朋友渐少。果果不会嫌弃瘦小的我,我也不介意她蹩脚的汉语和黑黑的皮肤。
再次见到沙果果,她脸上布满愁绪,话很少。原来沙果果小时候订了娃娃亲,快到过门的日子,果果不想嫁了。当年订亲时沙爸爸收了对方彩礼,如果现在要悔婚得赔偿对方一大笔钱。家中一时拿不出这笔钱,果果既不想将就,也不想家里为难。
"为啥不愿意了?"我问。
"我不喜欢他了,我也不想过这样的生活。"
"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简短的对话,匆匆一别。
之后我读了高中读大学,好长时间没有沙果果的消息,我不知道她是屈服了,还是抗争着。
大二暑假,一个人在城里闲游烂逛,一双手抓住我,仔细一看是沙果果。她依旧黑,穿改良版的民族服装,戴着很时髦的大耳环, 涂着艳艳的口红,穿着细高跟鞋。说不上漂亮,但眼神清澈明亮。
"庆,好多年不见了,走,我请你吃米粉。"不容我拒绝,沙果果接着说,"彝族裘伯多年不见一定要吃一碗米粉。"
席间问起这些年的情况才知道,果果当年勇敢的拒绝了婚事,和婆家说好了,打工挣钱还彩礼钱(按照彝族风俗悔婚的这笔钱由娶果果的人出)。
"为什么这么勇敢?"
"那一年,我去了姐姐家,姐姐做彝族漆器生意,我喜欢她的生活。就为这份喜欢,付出什么我都愿意。"
沙果果在街边摆地摊儿,卖小饰品,用了五年才还清了悔婚的彩礼钱。这期间沙爸爸心疼她,来找了她好几次,她的娃娃亲丈夫也来找过她几次,她都拒绝了。现在她开了一间民族服装照相馆,生意不错,生活过得去。
他的老公比她小五岁,又黑又高,是另一个县的彝族。小伙子歌喉很好,靠一首又一首的彝语情歌征服了沙果果。果果说起老公,总是掩不住的甜蜜。
"羡慕你读了那么多书,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以后我的孩子也让她读书,用知识丈量世界"沙果果幽幽的说。
"你为什么没有读书?"我问。
"你知道我们大梗村小学只有三年级,老师还教的不认真。四年级以上就需要到汉族小学去读,来回要走四五个小时的路,要穿过铁路、公路,还有一条河,我只在汉族小学上了一年就回家种地了。"
"只因为这吗?"实在不相信一个可以背一百斤东西走十多公里地讨生活的女孩儿会因为辛苦放弃学业。
"上学两头不见天的奔波也没什么,但我受不了别人叫我蛮子,他们笑我黑蛮子……我姐比我勇敢,她小学毕业后,回喜德读了初中、高中,找了现在的老公,生意越做越大,好羡慕她。"
"我要是像姐姐一样,我也可以走南闯北做很大的生意,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心里有很多想法却没有能力实现。"果果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
很理解果果,因为在我们村,大家对彝族的评价很不好,嫌她们不讲卫生,嫌她们浓浓的体味,嫌她们落后……还有一些彝族生活艰难就做小偷,绝大部分人也不愿意和彝族交朋友,还编了很多瞧不起彝族的段子教育自己的孩子和他们划清界限。
一年后,果果打电话让我帮她问成都那个医院的儿科医生好,她的女儿要做心脏手术。
黑黑的但是很爱美的果果抱着病重的孩子,气喘吁吁的打着的去医院,老公在一旁紧张的左手搓右手。看着她们焦急的脸,我心里说不出的心疼。
"为了他们我愿意付出所有,如果费用不够我就去卖唱乞讨。"在手术室外等候时果果的老公这样说。我莫名的感动,原来经历坎坷的果果很幸福。
果果的孩子长大了,上初中了。她说:"想办法送他们去汉族学校上学……两个弟弟的孩子也即将上初中,我的条件比弟弟们要好,我要把他们接出大梗村,让他们上汉族中学,像你一样去远方看世界。"果果为了这朴素的愿望,才买了我家旁边的小院儿。
要达成这愿望太不容易,上千年来的居住格局就是彝族住山上,汉族住山下。沙果果是第一个到汉族聚集区买房置地的女子,要打破民族偏见不容易。
"庆,他们挖了我们出行的路,种上了庄稼,车进不来……你放心,我会在这儿站住脚,用善良说服他们接纳我们一家的。"
隔着电话,我也能看到果果坚定的神情,只希望这个过程不要太长。认真生活的人都应该被善待,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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