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夜,我的头裹在破损的棉被里,仍能感受到病房日光管白光的压迫和监控器冷酷的恶意。这种被监视的刺眼的夜晚还要持续多久?我是无辜的,我没病,可我现在却害怕自己真的疯掉。
我听到迟缓的脚步声靠近我的病床,这不是幻觉,这一定又是可恶的保安或者护士在查房。我立刻闭紧双眼,因为他们随时会以检查病人睡眠质量为由粗暴地掀开棉被。
果然,像一阵旋风刮过,我的棉被几乎掉落在地。我纹丝不动躺在床上,要想不被护士骚扰,我只能装睡。但这一次的间隔有些漫长。我听到越来越沉重急促的呼吸。我的双眼略微张开一条细缝,刺眼的白光立刻捂住我的视线。
突然,我感到两只粗糙冰冷的手,卡在我的脖子上。
“谁?”,我惊恐地大喊。
一团黑影随着两只手的力度不断加大逐渐显现,我的脸颊在变红,我的眼球开始充血。我看到一个白发老人站在我的面前。
“是你,就是你!”老人发出苍凉悲痛的声音。
(2)
也许是我的尖叫把你吓醒了。你慌忙打开床头灯,伸出温暖而柔软的手掌,抚摸我的左脸。
“又做恶梦了?”
深夜,在柔和的灯光下,你温柔的声音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看见你就躺在我的身边,我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我轻轻把你搂进怀里。
“我再也不想住院了!”
“傻瓜,就算你真疯了,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关掉床头灯,在朦胧的黑夜里,我紧紧搂住你温暖的身体。
再次醒来时,阳光已透过窗帘,斜照进卧室。我看见身旁的床单还印着你的身形,散发着你的体温。从厨房传来清脆的瓷器碰撞声,我想,是你在为我准备早餐吧。
我睡眼惺忪地走进厨房。你站在橱柜前,正把煎好的鸡蛋放进盘子里,两杯牛奶冒着朦胧的热气。
我静静走到你的身后,缓缓把脸颊贴近你光滑的脖颈。你柔和的气息拂过我的额前。
时间似乎静止了,我和你相互支撑着,洁净的厨房像清晨的阳光一样安静。
“如果在医院,现在我只能听见保安护士病人之间的相互咒骂!”
你缓缓转身,用柔和的目光望着我。
“别再想它了,好吗,你已经回家了!”
“对不起,我只是害怕。”
你的嘴敏捷地送给我一个露水般湿润的吻,我的嘴还没来得急抓住,它便躲开。
“知道吗,我们可以结婚了!”
“结婚?”我愣了愣。
“我的父亲同意了!”
我的嘴巴微微张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是,为什么?”
你没有回答,却再次与我亲吻,这个吻漫长而深沉。
(3)
因为失眠,我来回走过被巨大的呼噜和梦话缠绕的走廊。护士站内,坐在监控显示器前的保安和护士东倒西歪打着瞌睡。
看见走廊尽头的窗户玻璃显现的模糊黑影,我发现自己像在梦游。我朝窗户玻璃越走越近,我一定要看清自己。
但我却看见了另一团黑影,同时听见了跟踪的脚步声。
我不敢回头,也不敢加快脚步,只能在内心祈祷,他是去厕所。
我快要走到走廊的尽头了,黑影却越靠越近。终于,窗户玻璃同时把两个黑影反射清楚,我看见一头苍苍白发。
我使出全身力气想推开窗户,但医院所有的窗户都紧紧锁死。
“救命,救命!”,我举起双拳,拼命砸向钢化玻璃。
白发老人朝我冲过来。
(4)
也许你又被我的剧烈抖动吓醒了。在柔和的床头灯光下,你看见我的满头汗水,一边伸手拂去,一边轻声安慰。
“别怕,只是恶梦,我就在你身边,我们就要结婚了,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是的,你就在我的身边,我们就要结婚,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我颤抖的身体在你的怀中渐渐平静下来。
“我想推迟婚礼。”
我异常平静的语调也许让你以为这是那个恶梦延伸出的一句梦呓吧。
“你的身体,还没恢复好吗?”
你的语气仍像在安慰我。
“不,我的身体已经恢复好了,但在结婚前,我必须完成一件事,否则,我会一直做那个恶梦的!”
你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抱着我。你与我的相互理解,也许是不需要语言解释的吧。
(5)
你父亲不可理喻的反对给我带来巨大压力。我躲进了精神病院。他拒绝与我见面就凭空推断出我不适合他的女儿,我始终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在精神病院不需要问为什么。我遇到各式各样的病人,他们每个的举止都比你父亲的行为怪异百倍,我不需要问为什么。
医院分三楼。楼下是医护人员办公室,楼上是手术治疗室。病人被一扇封闭楼梯的厚重铁门囚禁在二楼,唯一能够自由活动的地方就是二楼那段五十米长的走廊,唯一的活动就是每天无数次往返于走廊两端,走廊本身也因此显得荒诞怪异。
我背靠走廊一端的窗台,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向我走来。和其他病人一样,他神情木讷,步伐迟缓。
“你是新来的,你得了什么病?”
我厌恶地看着他。
“我没病!”
老人面无表情的脸上竟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
“我也没病。”
对老人的声明我没再做出回应。老人沉默了一会便转身朝走廊另一头走去。
我不愿像丧尸一般在走廊上来回往返,我认为自己是这所医院唯一正常的病人,我尝试和保安护士聊天,但他们却骂着脏话,一把将我推开。于是我独自躺回病床,计算着你来接我的日子,还好,只是短短的三周。
但我只坚持了一天。
第二天,我躺在病床上望着门外走廊,那群病人像一块老朽的钟摆,从病房门口不断迟缓地摆过,时间也因此被无限拉长。
我翻身冲出病房,跑到走廊尽头的窗台边,拼命想拉开窗户,想伸出头感受室外正常流动的时间,但窗户纹丝不动。
白发老人走到我旁边,把头无力地靠在窗玻璃上。
“保安和护士把所有窗户锁死了,你永远也打不开。”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我发出住院以来第一个疑问。
“因为我们是病人。”
“我没病!”
“我也没病。”
“那你为什么要住院?”
老人望着窗外,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说完,老人便转身朝走廊另一头走去。
看着老人迟缓的背影,我决定跟上前去。
我一直想搞清楚老人住进精神病院的原因,于是在我出院前的三周里,我每天陪着老人在走廊往返来回。我不断问老人为什么,老人不断回答不知道。这是我消磨三周时间的唯一方式。
有时,我也会询问保安或者护士。
“跟你一样!”
他们恶狠狠地回答我,语气中还带着嘲笑。
“可我没病。”
“你没病那就是我有病了!?”。
出院的时间终于到了。我计算出你应该会在今天早餐前把我接走。一大早,我便焦急的站在走廊尽头望着窗外。老人不知不觉来到我的身边,他的头无力地靠在窗玻璃上。
“我待会就要出院了,可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
“待会就出院?”
老人木讷的脸部抽搐了几下。
“是我女儿,她把我送进来的!”
“什么?”
“帮帮我!”老人突然变得激动,“去找我的女儿,告诉她我已经好了,让她接我出院。”
老人伸出双手抓住我的手臂,他无力的双手正在颤抖。
“在哪,我在哪找她?”
老人说出了一条街道的名字。
(6)
即使推迟婚礼,你也不会有所怀疑吧,你对我的信任如同我对你的忠诚一样可靠。那天,你的父亲趁我不在家的时机,突然造访。下班后,当我骑着自行车来到楼下时,并不知道另一个男人,正要把你从我身边强行夺走。
我不慌不忙地一边锁上自行车,一边期待着今天的晚餐,你却突然冲出楼道。
“带我走!”你哭泣着喊道。
“怎么了?”
“我父亲,他来了,想把我带走!”
你跨上自行车后座,一把抱住我的腰。我的脚掌刚放在脚踏板上时,却又迟疑起来。
“我还没见过你的父亲。”
“他恨你,我们走吧!”
我低下头,竟感觉双腿无力。这时,你被眼泪濡湿的脸庞贴到了我的背上,一股悲伤地暖流顿时传遍我的全身。
我不知道要去哪,但我仍使出全身力气,载着你驶向远方。
(7)
在原本属于我和你的婚礼这天,我却一个人走向一条也许与我无关的街道。
当我缓缓走进街道时,我才渐渐发现这条街道与我的关系。这是那条我和你每天出门必经的街道,街道两旁栽种着枝叶茂盛的法国梧桐,即使在炎炎夏日,这里也是树影斑驳。
难道老人的女儿也会每天经过这条街道?此刻,街道空旷无人,梧桐树叶如呼吸停止一般寂静。要想知道答案,我只能默默等待。
一阵不知缘由的风吹过,几片枯黄的树叶摇曳着坠落在地。我站在街道一旁,看见一辆自行车匆匆驶来。
自行车上坐着两个人:你双手搂着我的腰,坐在我的身后。
一道闪电击穿了我病变的大脑,我傻呆呆地望着自行车像一阵风从我身边飘过。
“不,停下。”我大喊着追了上去。
但一切都晚了,时光早已流逝,死亡不可逆转。
红色的大货车像一头愤怒的公牛,转过路口,冲了过来。
我猛地扭转车头,自行车翻倒在地,我趴在地上,却再次眼睁睁看着你卷入车轮。
(8)
痛苦像一辆大货车碾过我的身体,我又被痛醒。
我圆睁双眼,死死盯住病房天花板上日光管刺眼的白光。然后爬下床,站到监控器下,同它冷酷的恶意对视。最后穿过走廊,走进白发老人的病房。
我终于看见你的父亲了。我轻轻坐到他的床边,看着他的满头白发,发现他圆睁的双眼正慢慢移向我:这竟也是一双父亲般慈祥的眼睛。
我掏出双手,缓缓伸向你的父亲。
就在这时,保安和护士冲进病房,一把将我扑到,迅速给我套上手铐。
“他妈的,真是两疯子。”保安和护士又在恶毒地咒骂。
在被他们拖进禁闭室前,你的父亲一直望着我,眼睛里始终闪着浑浊的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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