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春秋半步
午后两点的太阳,正肆无忌惮的烘烤着大地,空气也仿佛凝固了,连一向最爱蹦跳鸣啭的麻雀,也躲在树枝间懒得动弹,草丛里的蝈蝈不解风情的在弹奏着琵琶。一只蝴蝶飞了过来,在院里的野花上轻轻一落,又舞起翅膀,翩翩的又飞走了。一只大黄狗躺在院子里海棠的树荫里,伸着长长的舌头,“呼呼”的喘着粗气。
田大婶坐在海棠树下,正挑着大笸箩里晒着的高梁米里的虫子。那些个饱满的米粒被虫子蚀的只剩下外壳,丝丝缕缕地粘在一起,她一边用手拈搓开结成团的米,一边把虫子挑出来,心中心疼不已,这米,加上点土豆和窝瓜,煮成粥,在这青黄不接的日子里,够全家六口人吃上好几天呢。
大黄狗突然站了起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抬头望着趴在墙头上的人一眼,随即又哼哼着趴在了地上,继续伸着舌头,哈嗤哈嗤地喘着气,眼睛却望着墙头上的人。
“大嫂,你这是干啥呢?咳咳。这大黄,自个家人也叫唤!”趴在墙头向这边张望的女人是田大婶的妯娌田二婶,她有肺结核病,说不上两句话就上喘,咳嗽几声。
“她二婶呀,我这高粱米生虫子了,扔了白瞎了,我把虫子挑挑,然后把它用水泡上,发酵了磨成面,做点臭米面馇条吃,白瞎了这些米。”
“看看,一样过日子,你人口比我家还多,咳咳,米都吃不了生虫子了,我家都断顿了,吃了好几天烀土豆了,吃得我肚子直咕噜,老放屁!”
“哪呀,这米被你大哥去年放仓房里了,我也忘了,今早进去找东西才发现,要不能生虫子吗,等我做好给你端过一盆去,老二上队里上工了呀?”
“他还能去上工!在屋里仰巴脚子望房笆,做春秋大梦呢!咳咳,嫂子,我可等着你给我送馇条吃,这病长的,可馋嘴呢!”
“行啊,得明晚上才能吃上呢,你先把馋虫咽下去吧!”
田二婶叭嗒叭嗒嘴,从墙头上起身向屋里走去。屋里,她男人,田二混,正躺在炕上,翘着腿,摇着蒲扇,美滋滋地享受着。
“你就在这做美梦吧!一样过日子,你看看东院,人家米都吃不了生虫子了,咱家都断顿了,你也不想想办法!”
“少他妈的磨叽,败家娘们,你少吃香喝辣的了?你吃鸡吃鹅嘴里直流油的时候,东院吃窝头大饼子呢!少操没用的心,一边待着去,我正琢磨事呢!”
“你又瞎琢磨啥呢?咱这左邻右舍的,咳咳,谁家的鸡鸭鹅没让你偷过,这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这都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家堵咱门口骂,我都出不了屋!你给孩子积点德,别再偷了!”
“滚犊子,上一边待着去!我不偷你吃啥?你能上队里争工分去呀?就他妈的我将就你这痨病鬼吧,不少你吃喝少啰嗦!”说着田二混从炕上一辘轳爬起来,下地在柜里找着什么。
“哎,败家娘们,上次老常大夫给你开的那个红矾,你放哪儿了?"
“红矾啊,早就放中药里喝了,剩点纸沫让我泡点剩饭药耗子了,这药性可真不小,你没见咱家耗子都没了么?你找它干什么?这是毒药,常大夫说少量吃对肺结核有用,你可别打歪主意!”
“行了行了,哪那么多废话!”没翻着东西的田二混,趿拉着鞋出了门。
“他爹,你干啥去呀?”
“少管我,消停待着你!”
出了家门的田二混,在村口和下工的大哥田江一伙人走个碰面。有人和他打招呼。
“哟嗬,这是'田二混出屯,鸡鸭鹅没魂',你这是又相中谁家的鸡鸭鹅了?晚上偷吃的时候可别让骨头卡嗓子上,噎死了!”说话的是王强,他家的鸡就让田二混给全端窝了,气的他娘堵在田二混家门口骂了三天,还是田江出面给了王强娘十只小鸡崽才平息下来。这种田二混作孽他给他擦屁股的事,田江没少干,给人家赔笑脸,赔东西,低三下四地说好话,让他都觉得难堪,抬不起头。
此刻见王强挖苦田二混,田江也觉得挂不住脸,就沉着脸问他“你干啥去?一天天不上工净干些偷鸡摸狗的事,老田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能不能干点正事,那房子下雨就漏雨,趁天晴不赶紧的修补修补,瞎逛什么?”
田二混最烦他哥管他,见哥黑着脸斥责他,也不管他哥说的好话歹话,立马就呛回去“分家另过过自个的日子,要你管我?你怕丢脸你别认我这个弟呀。你姓你的田,我不姓你那个田,我这个田是倒着写的田,关你屁事!”
众人哄堂大笑,这个田字怎么颠倒都是田,他却强词夺理,扬长而去。
回到家的田江余怒未消,把锄头咣当一声丢在院里,坐在海棠树下生闷气,大黄狗在他身边蹭来蹭去,又亲又舔他,他也不理。孩子们喊他吃饭,他也不吃,田大婶盛了一碗饭,端给他。
“咋?又和西院老二生气啦?”
“嗯!这个老二,就改不了偷鸡摸狗的坏毛病,这都乡里乡亲碍于面子没去上头告他,这样下去,早晚得出事!”
“你呀,准是又当面斥责他了,让你下不来台了。老话说,当面教子,背后教妻,这批评兄弟也不能当面批呀,他没面子咋能给你留面子呢!他又是个驴脾气,还不尥蹶子踢你呀!”
田江被妻子一劝,想想也是这么回事,接过饭碗,稀里呼噜的吃起了饭。
太阳早已下了山,可它的余威仍在,大地上散发着热量,闷闷的天空没有一丝风,吃过晚饭的村民们,三五成群地聚在门口的大树下,男人们光着膀子,穿着大裤衩子,摇着蒲扇,仍旧汗流浃背。
渐渐野地里漆黑一片,天上的星星仍精神抖擞的瞪着大大的眼睛,沟塘里的青蛙不厌其烦的唱着夜曲,开着属于自己的演唱会。路旁的蟋蟀也自娱自乐的弹拨着丝弦。人们打着哈欠,摇摇晃晃地走进屋里,鼾声,从敞开着的窗户里不时地传出。
一只猫头鹰落在了田大婶家院子里的海棠树上,它睁着绿荧荧的眼睛,四处寻找着猎物。大黄狗四脚朝天地躺着,这个时候,连月亮都躲进云层里休息去了。
突然,传来了悉悉窣窣的声音,大黄狗警觉地翻身趴起来,盯着四周察看,没东西呀,大黄狗又放心地趴在了地上。
“嚓,嚓”又传来了声音,大黄站了起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它向远处一个移动的花篓走去,在花篓跟前左嗅右嗅的,发出了一声“汪”的声音,树上的猫头鹰受到了惊吓,扑打着翅膀飞走了。
花篓移动着来到田大婶晒米的大笸箩前,被水泡过的高粱米还有些湿润,从花篓底下伸出一只手,把一个纸包的粉末状的物质撒在了笸箩里的米上,用手摇动着笸箩边缘几下,缩回了手,花篓又移动着到了墙根底下,一个人从花篓底下钻出来,翻墙消失。
吃过早饭后的田大婶,收拾完了屋里屋外,把高梁米用面袋子装起来,扛着去了生产队的磨米坊,她把米放在磨盘上,推着碾子,吱纽吱纽地一圈又一圈,粉白粉白的高梁米面就碾出来了。
烧水烫面,醒面,等田江和孩子们都回来,田大婶热气腾腾的高粱米碴条就出锅了,放进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一拔,滑溜溜又韧又劲道的面,浇上青椒土豆丝的卤,馋的孩子们直咽口水。
田大婶用笊篱捞了两笊篱面条,放在盆里,站在门口喊西院的田二婶“她二婶,她二婶,馇条好了,你自己过来端啊,我还要喂猪呢!”
田大婶把煮面条的汤舀进泔水桶,抓上一把苦麻菜和灰菜搅了几下,来到猪圈“唠唠唠唠”地叫着圈里的两只百十来斤的猪娃子,把泔水倒进猪槽,又回屋把剩下的面汤舀点放进大黄狗的狗食盆。
“叭叭叭,呗呗呗",她唤着大黄,大黄懒洋洋地从窝里爬出来,围着狗食盆左闻右嗅,汪汪直叫。
“快吃吧!今天的泔水浓啊,多吃点!”田大婶把狗食盆往大黄嘴下挪了一下,大黄仍旧汪汪叫着,用鼻子把盆拱翻了。
“哎呀,你这不知好歹的狗,咋还拱翻了呢?白瞎了,真是的!”田大婶说着回屋去取扫帚,一进屋却发现屋里的爷五个东倒西歪地倒在炕上,呕吐物和面条洒了一炕。
“他爹,他爹,良子,小海,秀啊,娟啊,这是咋的了?”田大婶带着哭腔挨个扒拉着,没人回答她。
“快来人哪,来人哪,我家出大事啦!”田大婶跑到大街上,拍掌捶腿地哭喊着。
“老二啊,东院咋的了,大嫂还让我去取馇条呢,这咋了?我去看看!”
“不许去!老实在家待着!”田二混说着下地把门闩上“都老实在家待着,谁也不许出门!”他趴在窗户上,往东院看。
听到田大婶的哭喊声,屯里的人都跑了出来,屯里的常大夫也跑了过来。
“怎么回事?”屋里一股恶臭味,大伙都捂着鼻子。
“我也不知道啊,我就喂猪的功夫,这爷几个就都倒下人事不醒了呀!”
“吃了什么?”
“馇条,臭米面馇条,我还没顾上吃呢!”
“中毒了!快来几个人,一勺盐一碗水,让他们喝下去,用中指和食指伸进嘴里压住舌根,让他们吐出来,车老板,车老板去套车,马上去卫生院!‘’常大夫吩咐大伙。
大家忙着找水的找盐的给爷几个催吐,马车套好了,大家七手八脚抬上了车,几个年长的长辈陪着田大婶和常大夫一起去了卫生院。
到了医院,抽血化验,洗肠洗胃,挂吊水,折腾了一晚上,爷几个的命总算保住了。
医生拿着化验单,神情严肃地告诉田大婶,他们不是食物中毒,而是砒霜中毒,他们在吃的面条里化验出了砒霜,医院已经报案了。
‘’什么?砒霜?怎么会有砒霜?”田大婶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公安带走了田大婶,留下一脸蒙圈的众人。
公安来到田家查看现场并走访群众,查询砒霜的来源。常大夫证明着前两个月他给田二混的媳妇开的中药里有一味药——信石,治肺结核的,也就是砒霜,但只是一毫克,不足以药倒这么些人,除此,再无人开过此药。
公安找了田二婶询问,她承认开过一毫克的砒霜,已经用完了。又询问田大婶和谁家结过个仇,田大婶说一家人都老老实实的没和谁家吵过架红过脸,昨晚好像听大黄狗叫了一声,也没在意,生人是进不了院的,大黄狗特别厉害。
这时,一个公安从村里的兽医站调查回来,兽医说田二混昨天在他那里买了一克的砒霜,说是要去敦化药熊瞎子。
公安带走了田二混,他老婆哭天抢地大骂他是畜生,怎么能对亲兄弟下手,简直是禽兽不如。
进了公安局的田二混,一五一十地招了。原来他不满哥哥总是管教他,心中蒙生恨意,他买砒霜本意是想去敦化药黑熊瞎子的,在村口被哥哥一顿训斥,心中恼怒,半夜把砒霜洒在米里,想药死哥哥一家,他好继承家产。
田二混被判了无期,后来死在狱中。他老婆对哥嫂又羞又愧,在他入狱第二年,肺结核复发去世。留下一儿一女,田江不记前嫌,把侄子侄女收留,供其上学,为侄子娶妻,为侄女办嫁妆,十里八乡皆赞田江仁义,是流传至今的以德报怨的一段佳话。
这是发生在一九七三年东北一个小村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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