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妈妈被检查出了卵巢癌。当时的我茫然无措,只会一遍遍在手机上搜索这个关键词,期待找到一丝希望。在不安和焦灼中度过了两个月后,2018年3月,我决定开始写这份记录。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要写任何东西发布到网上。可就是在写这些的过程中,我的情绪得到了纾解,连勇气也在不知不觉中生了出来。正是它们陪伴着我熬过了在医院中一个个寒冷的夜晚,给予我陪伴妈妈走下去的勇气。
1
初春不是个好时候,乍暖还寒,阴晴不定,很多老人就这样熬不住,离开了。
在妈妈第三次化疗期间,小小的第6层,在短短一周内,离开了三位老人。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巨大的冲击。
记得第一次来到肿瘤内科的时候,里面的氛围与我想象中的大相径庭。在我的想象中,肿瘤科的病房里面,应该是哭天喊地,怨气横飞;走廊里的医生护士行色匆匆;而家属坐立不安,病人虚弱不已。
等到真正住了进去,我才发现,肿瘤内科相对其他科室更加安静,或者说安详。病人和家属来来往往在走廊上散步,偶尔和擦肩而过的病友打个招呼,熟稔地仿佛相识多年的老邻居。
公共休息厅里的座位永远都是满员,坐在一起的陌生人也能相互聊上几句,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能凑起一桌扑克,打地不亦乐乎。病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相互讨论着各自的病情,脸上都是坦然,偶尔聊起化疗的副作用,一起抱怨几句,也聊得快哉。
后来在这儿呆久了,我才明白,对于肿瘤患者而言,医院是个他们不想熟悉却不得不熟悉的地方,是个不想呆却不得不呆的地方,甚至很多时候比在家呆得还久。
2
这样安详的假象,在第三次化疗期间被彻底打破。接连离开的老人让病房的其他病人焦躁不安,离世老人同病房的病友甚至不肯再住进那间病房,把床拉到走廊里睡了一夜,第二天都也不肯回去。
护士劝他住回去,其他病友也各种发言,吵吵嚷嚷中,一个声音格外地刺耳:“医院这种地方,还不都是一样,你敢说这里哪个房间,哪张床没有死过人?”
揭开安详的表面,这便是医院的本质。特鲁多医生说:“偶尔治愈,常常缓解,总能安慰。” 或许这个定义才最贴近真实的医院。
3
在我父亲去世后的某一天,我久违地看了一次综艺《奇葩说》,正好碰上了一期谈生死的主题——“亲人身患绝症,我们是否该劝他留下来?”
在看那一期的时候,我从头哭到尾,真正的号啕大哭,就像抓到了突破口,要把那么多天的眼泪都补上。
父亲离开的那段时间,我从未有机会真正地表达自己的情绪。
“不要哭。”他们说,“你要坚强起来照顾妈妈。”
“不要在那哭了。”他们说,“赶紧过来招呼客人。”
“不要哭。”他们说,“情绪太激动不好。”
我就这样忍着,忍着,忍着…...可天知道那个时候,我根本不想按照那些所谓的程序走下去。我只想为我父亲找一片净土下葬,最好离家不要太远,我只想留给我们一家人单独在一起的一天,就那么守着他的墓一天,一起回忆我们曾经的故事,然后抱头痛哭,同他作最后的道别。
4
死亡是什么,我们都知道,可是怎么面对死亡,我们无从知晓。且不上升到人生哲学那些普通人不会触及的话题,就仅仅是一个人的过世,他的后事应该怎么办,又有哪些程序要走,没经历过的人永远不会知道,更加不可能主动去了解。因为,死亡这件事,在我们的文化里是一个禁忌,就如同哈利波特里那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人,不能说,不可说,仿佛这样就可以忽略它的存在。
马东在那期《奇葩说》里谈到自己父亲的突然离世,他有个观点,我很认同。
面对生死这件事是我们所有汉文化人所缺失的一课,所有有宗教的民族,关于宗教的一个出发点,都是从死亡开始,它因死而告诉你怎么生活,或者说它试图给你解释生死。
我们儒家文化里面叫,孔子说:“不知生焉知死,”所以别聊,“六合之外存而不论。” 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就回避这件事了,不许聊和不许想,甚至你要说了,摸摸木头。
我们都没有逃过我们文化基因里面对我们的束缚,所以尤其有必要去思考生死,而思考的结果才最不重要。
5
那个时候,我总是想,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如果我知道那是我父亲最后弥留的日子,我一定有很多话想和他说,趁他还能听,趁他还能回应,好好地同他做最后的告别。
龙应台在她的《目光》里写道:“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我从那时候开始,产生了一个想法:我希望能够坦然地谈论生死问题,不论是关于我自己,还是其他我生命中重要的人;我希望我们能把每次谈论生死问题的机会都当作最后一次;我希望告诉他们,也希望他们告诉我:“嘿,很高兴这辈子遇见你,与你相伴的这一路无论长短都非常愉快,下辈子有缘再见!”
那时候的我还是天真的,我以为经历了我父亲的离世,接受了奇葩说那几位大师的教育,我已经能够对生死问题大彻大悟了。我以为关于如何面对死亡是知识,是可以通过学习获得的。然而,当我再次面对生死攸关时刻,我才发现,生死是一道哲学题,永远在变化,永远在矛盾,永远没有答案。
我依然无法面对我的妈妈轻易提起那个字,我依然无法坦然地同她讨论一切不好的后果,我无法告诉她这辈子她是最棒的母亲、最好的妻子,无法说出一点点带暗示的话题。
我仿佛又倒退回了曾经的我,那个字再次成为了禁词,至今封印在我心中。
6
人生的成长,大概就是条复杂的轨迹,有时往左,有时往右,甚至兜着兜着你会发现,它又倒回来了。我无法确定,成长是否真的是一直向上的,我只能说,成长是一种移动,甚至到最后,它都不一定可以产生位移,移动的过程便是它全部的意义。
很抱歉,死亡这门哲学,我依旧没有参透。面对生死议题,我依然无法提出更新的见解或者更好的建议。我顶多是对它有了更多的了解,可是这份了解还不足以给我足够强大的力量去抵御它,我依然在这条路上摸爬滚打,期望能创造出成长的位移。
7
2018-03-28 这次的验血小考,妈妈依旧离及格线还差那么几分,白细胞3.88(正常人应该在4-10),仿佛上一次的优秀血指标仅仅只是一次侥幸,这样的认知让我沮丧。
依旧是连续两天的升白针,接着验血,可能最早明天,就会开始第四次化疗了吧。
最近我的情绪很是不稳定,常常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郁闷或者发火。我知道我现在急需离开这个环境,好好地调节心态,尤其是马上又要重返医院,以目前的状态,很快就会崩溃掉。但是人力资源的极其短缺却让我寸步难行,只能把自己束缚在这个小小的牢笼里。
昨天吃完饭以后,妈妈坐在沙发上,我坐在她旁边和她撒娇(爸爸离开以后,我经常会这样搂着她,撒撒娇)。哥哥这几天生着病,恰巧昨晚的状态也还行,妈妈就乐呵呵地说:“如果家里每天气氛都能这么好就好了。”
我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知道,她大部分说的是我,我一直是个脾气不好的女儿,她住院以后,我总是努力压制,戴上开朗乐观的面具,伪装成一个正能量Max的人。
可是,假的终究是假的,再完美的面具,都无法全部遮盖你的每一分情绪,更何况我并不是个善于伪装的人。
大概,在她眼里,我便呈现出一种癫狂的状态,时而开心,时而悲伤,时而乐观向上,时而暴跳如雷。
妈妈,请原谅我。作为一个陪伴者,我做得远远不够,更加不好,笨拙又粗暴,但我依旧在努力,也请你接着努力,我们都做到最好,好不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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