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她度过最后一日

作者: 忘年1214 | 来源:发表于2018-07-09 22:53 被阅读120次

    1.

    早晨六点,离闹钟把我吵醒还有5分钟,我已经穿好衣服下了床。

    洗漱完毕,我走出房门,呼吸着仍显湿润的空气,小区里已经有零零散散晨练的人在闻鸡起舞,还有狗爸猫妈们在遛早,离学校远的孩子们揉着惺忪的睡眼,家长的手拽着他们大声催促。我向来没有早起的习惯,多年的倒班生活更是把我的生物钟彻底摧毁,但是今天,我重新做回正常人。

    目的地距离我有三十多公里,按照导航的说法,我需要一个小时左右的车程。以防路上堵车,我避开早高峰,听着手机导航里机械的人声,我去见她最后一面。

    早晨的广播内容千篇一律,国内要闻、国际新闻,还有就是闹腾的电子音乐,我索性关掉电台,聆听导航的指引,对于我一个路痴来说,有导航也并不保险。

    路上车很少,行人也不多,安静的氛围下人就容易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尽管这对于开车而言很危险但又难以避免。我回想起前几次见她的情景,有上午有下午,有中午有傍晚,时间在我脑海里一片混沌,与之相关的所有似乎都在一天里发生,却又像是四散在过往岁月的每一个瞬间。我不记得我们何时相识,更不记得怎样相熟,好像她一直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就在那里,等待我的出现,然后平静地说一句:“好久不见。”

    而在前几日,我竟收到她即将逝去的消息,今天就是她与我们见最后一面的日子。几天来我的心情由愤恨到焦虑再回归平静,其实我早就明白,这一天迟早会来,我所能做的就是见她一面,仅此而已。

    我仍在努力回想上次见她是什么时候,答案仍是一片模糊,不过应该有很久了,毕竟喜新厌旧是人类的通病,有了新朋友忘了老朋友。追悔莫及倒不至于,感慨一番却必不可少,历经世事,不敢再言念念不忘,只盼在以后某个无聊的下午能再想起她吧。

    2.

    七点十分,我到达了目的地,门口聚集的人并不多,我暗自庆幸出门够早,一来表达我的诚意,二来一会儿好找个座。周围三三两两的人都是陌生面孔,想必多年来她广交好友,把我忘了也说不定。想到这里,我竟想起大学时最讨厌别人对我的一个评价:矫情。也许刚才在车上的一通感慨真的都是自作多情、一厢情愿罢了。

    按照通知的时间我需要等到八点,我有不短的时间来自由支配,于是我倚着左边门框开始观察这些朋友的朋友,看看有没有哪一个很有眼缘,能发展一下。

    左边离我最近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大叔,花白的头发很有光泽,三七分在头顶上,两个大镜片几乎占了整个脸的一半,高度的近视让我看不清他眼睛的轮廓,他鼻梁不高,不知是日积月累的劳损还是与生俱来的遗憾,他不时地用右手食指推着眼镜,并有意无意地看着左手戴的金表,长袖衬衣的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尽管现在是五月,可是年轻人都已经换上半袖,我也不例外。老学究或者假正经,这是我对他的基本判断,尽管可能带有偏见,但我确定不想跟他做朋友。

    右手边有两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一个很敦实,一米八的大个足有二百多斤,头顶的长发向后鞠成一个小马尾,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净,透着青色,手里拿着大镜头的相机,另一端挂在脖子上。另一个小伙子瘦得不像话,一直含着胸,白色的半袖T恤松松垮垮,自然散开的头发搭在惨白的脸上,双腮向内凹陷,令我不禁怀疑他患有什么重病。这一胖一瘦有说有笑,倒是相得益彰,我似乎没有横插一杠的必要。

    而这时由远及近走来的两位少女引起了我男性本能的注意。这两位似是画里安排好的景儿一样,一个长发披肩,一个短发及耳。长发的不施粉黛,一袭草绿碎花连衣裙,单肩背一款COACH天蓝皮包,足踏一双平底透明凉鞋;短发的耳戴两只金色大耳环,斩男色口红,棕色眼影在顾盼巧笑间时隐时现,黑色竖纹衬衫的下摆藏在破洞牛仔裤里,脚上一双白色YEEZY鞋。她们两个似是闺蜜间的下午茶约会,轻松惬意,似乎随时都会聊起最新鲜的八卦话题。

    右边门框处不知何时蹲坐了一位行为艺术家,一身黑色纯棉材质的衣服,头发盖住了脸,脚上一双老北京布鞋,手里拿着一根似乎永远抽了一半的烟,吐出的烟圈缓缓上升,我竟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置身于1840年。

    正在我饶有兴致地观察众生相时,门开了,人依旧不多,这稍稍出乎了我的预料。但是来的人们都热情高涨,忙着往里头挤,开门的老先生嘴里念叨着什么,看口型应该是“蓬门今始为君开”。我没着急进去,我向来不爱凑热闹,而且我刚才忘了一件事,现在需要确认一下。我后退三步,抬头60度,那块招牌还在,上书鎏金大字“驿站”,后面是一位现代书法家的签名。我真的喜欢这个名字,不仅因为“驿路梨花处处开”,不仅因为“一骑红尘妃子笑”,也不仅因为“驿外断桥边……只有香如故”,因为我始终认为人生如逆旅,你我皆过客,而我们到过的所有地方都只是临时的驿站,不会天长地久。而此时此刻,此地此情也不过如此罢了。我今天要见的不是什么美人,而是这个名为“驿站”的书店,今天她要关张大吉,此地仅存的硕果也即将消失。以后的岁月也许与传统书店再也无关了,尽管我们还可以买电子书和网购实体书,不过传统书店作为一种文化将与这座城市再见,虽然还有一些新派咖啡书店借尸还魂。

    3.

    人们鱼贯而入,我则慢慢走进去。店面还是与原来的布置别无二致,四周是一排排的书架,中间有四张长桌,一共26张椅子,尽管木质都已被摩擦得铮亮,但却透着古色古香。进来的人们都没有坐下,而是忙着做自己的事,我拿了一本《诗经》,在靠近银台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诗经》中出现的人物比眼前的这些可有趣得多了。其实我也只是装装样子罢了,这种氛围里想把读进书去基本不可能,不是因为人多嘈杂,而是在这样的日子里似乎不适合拿任何一本书来读。

    老学究拿了一个购书篮,拼命地把一些老版书往里放。书篮装满了,他索性换了一辆推车。想必他早就打探好了,拿起书来驾轻就熟,完全不假思索,他想要的书应该已经烂熟于心,就等着今天来抄底,毕竟今天这里的书按斤卖。他推着车从马尾男身边掠过,不小心撞到了他,马尾男骂了一句:“看着点嘿!嘛呢?”老学究推推眼镜没有理会他。马尾男也继续摆弄着相机,他应该是要给这些书留点影像资料,也可能是要为这座书店拍个遗像。旁边的干瘦男则负责帮他指挥人群,防止有人误闯镜头,毕竟现在胶卷很贵。而两位风姿绰约的少女则在忙着找角度自拍。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她们开了美颜,书出现在照片里是不是也粉嫩粉嫩的,像刚被包装好时一样呢?而艺术男的行为我终究是理解不了,他在一个书架前,双臂张开,趴在了上面,仿佛想把自己陷入书里面,面目依旧遮得严严实实。

    我油然生出一股怒气,这里的人就是凶手,就是这群人杀了她,现在又来假仁假义。如果他们之前哪怕每月来一次,只买几本书,书店也不至于倒闭啊!

    我回头看看银台前的老先生,他就坐在那里,微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令我毛骨悚然。这都是书店的最后一天了,他经营这里应该超过三十年了,现在的他难道不应该被所有好的不好的记忆裹挟而徜徉其中吗?难道他没有一点留恋?没有一点遗憾?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人们出出进进,大多是来拍照和买书的。然而尽管书卖得便宜,但是销量依旧不好,除了老学究,每个人最多拿个十来本书。想来也是,有几人家里能腾出大片地方放书呢?需要了就下一本电子书,不占空间,看完用完删除了事,就像从来不存在一样。

    时间接近中午,老学究也终于挑完了他的书,老先生也与马尾男合过影,女孩们恐怕已经去逛街了,艺术男则依着一个书架睡着了。我长吁一口气,总算是清净一会了。

    4.

    “年轻人,你来这里想做点什么呢?不会只是想这么坐着吧?”老先生应该是在跟我说话。

    “大爷,我三十多了,不年轻了,另外我确实就想在这坐会儿,应该没打扰您吧。”我想这样寡淡的开场白应该不会引起他对我的兴趣,此时我不想被任何人打扰,包括他。

    “你之前来过几次吧,我对你有点印象,这么想来,你确实不年轻了,我记得最初见你时你还是个学生吧?”老先生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

    我心里一惊,转而又有点羞愧:“我来得次数不算多,亏您记得我。您说得对,我第一次来应该是在十几年前了,跟那会比,您可没怎么变样儿啊。”我这并不是恭维,老先生这些年来除了脾气越来越好,头发越来越少之外,变化不大。

    “快别说客套话了,我什么样子自己最清楚,你看看那些照片,变化多明显啊。”老先生指着背后的墙上。我顺势看去,老先生的身后是一面照片墙,上面贴着上百张照片,按年份分季节挂着,这么一看他确实老了。岁月以这种形式被记录下来。

    老先生缓缓站起来对我说:“小伙子,你帮我看会店,我出去抽根烟,我这屋里啊还从来没有人抽过烟呢。”我看这店里除了艺术男也没什么人了,我说:“您去吧,我在店里溜达溜达。”说着我也站起身,从离我最近的书架开始浏览。

    书店说起来并不大,叫做驿站恐怕也有这层意思。书架总共也只有里外三排,每排根据墙面的长度数量也多少不一,而总数恰好也是26。每只书架分7层,每层大概能摆放4、50本书的样子,错落有致,我看得出来老先生对书的摆放有自己的一套规则而且很有心得。

    我穿梭于书架之间,看着这些我熟悉或陌生的图书,想着这些肤浅或晦涩的书名,回忆着这些当代或逝者的作者履历,仿佛在不断地打通周围一堵堵的墙,翻过阻碍的藩篱,灵魂所在的世界一片敞亮,没有禁锢又无边无际。

    5.

    当我重新回到我的座位时,老先生已经又在银台前坐定,与之前别无二致,好像他从未离开一样。我倏地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老先生已经在这里入定了人间的三十年,而于他自己而言却只是瞬间。说是银台,其实就是一张木桌,上面只摆了几本他推荐的书,却没有任何现代化的收银设备,老先生喜欢收现金,实在没辙了就用手机转账,有的人说他老派,也有人骂他跟不上时代。

    时间转瞬即逝,下午又有零星的几个人来了又走。这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尽管这是本地最后一间书店的最后一天,但是喜欢实体书店的人越来越少,没必要来留恋,否则书店也不会落到这般光景。

    按照往常的营业时间来看,下午五点就该闭店了,现在是下午四点半,店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一天的时间就在浏览和歇着之间切换,老先生除了中午吃了点素餐之外也是一直坐在那里,面带微笑。

    “小伙子,我也该闭店了,虽说再也不会开张了,可我总觉得今天没什么特别,跟每天来的人差不多,就像我每天的日子一样,我与这些书啊在一起待了几十年,没什么相看两不厌,早就腻了,我也老了,没精力把这儿改成什么都卖的新式书店了。要是你不嫌弃,这里的书你随便挑,都拿走也行,不要钱了。”老先生似乎对我的目的有误解。

    “老先生,我房子小,没办法放太多书。我今天来没别的想法,更没想趁火打劫,这些年虽然我来的越来越少了,可我还是念旧,就当我是跟老朋友道个别了,毕竟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了。”我赶紧解释,态度诚恳。

    “啊,我也没那么想,只是我觉得吧,这些书我想找个人托付一下,毕竟这么多年了。唉,看来我也强人所难了。没关系的,我已经联系好了,明天就会有人上门收书了,都弄走,我眼不见心不烦。”老先生闭上眼睛,微微抬着头,我终于看到了他的第二个表情。

    “那成,老先生,无论它们归宿如何都是命中注定,在哪里不是发光发热呢,我也不多打扰了,您也收拾收拾回家吧。”我起身要走,只听得身后老先生喊道:“等会,小伙子,还得求你帮个忙,帮我照张相。”

    我看了看老先生手里老旧的手机有些迟疑,他却说:“就用我这个,拍的清不清楚没关系,只要有这么个东西就能让我觉得自己还是活生生的。”

    老先生站起来,抻了抻衣角,仍是亘古不变的微笑,身边是书架的残影,这一刻定格于此。

    “好了,真是谢谢你了。走吧,走吧。”老先生重新坐定,我想他确实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

    6.

    我走到门口,太阳依旧有些热辣,我却觉得背后有深沉的寒意,似千军万马似惊涛骇浪,如山雨欲来如兵临城下,可身后只是一些书和一位老者而已。我回头确认一下自己还在现实中,旋即便走,刚才的错觉顿时消失,接踵而至的是奇点之后的宇宙向我吞噬而来。

    我开车到家,大汗淋漓,这天气着实热得很。我打开手机发现有一条提醒,打开一看是那张照片,老先生笑着,书架将其环绕。我一阵晕眩,怕是中暑了。接下来几天我得了重感冒,休息了半个月才缓过来,书店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就像是路上无意中踢到的石子,不见踪迹。照片我也再没在手机里见过。 

    7.

    这是几年前的事了,里面有许多虚构的成分,是因为我自己真的记不清细节了,就连我是不是真的去见她最后一面都不太确定,也许这就是个清梦呢?可我仍然记得在东侧第一排书架的第三层李白杜甫的诗集并排放着,书皮泛着黄色,有一本在李白的“白”字下面有一个青色斑点,白居易在李白的另一边吟唱他的《长恨歌》,题目三个字苍劲有力,我却分不清是谁的笔体;南侧第三排书架的第四层上米兰昆德拉和塞林格在讨论生命的轻重,我仿佛听到他们的喋喋不休,尽管我一句也听不懂;东侧第二排书架第二层上《三体》被放在《基地》系列旁边,包装都是一样的黑色,有三本的包装还未拆完,有一半向下垂着;在南侧第二排书架最下边一层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周克希的译本,可是第三本却插在了一、二中间,我看到它书腰处黄色的小花几要褪色;东侧第二排书架上陈寅恪和钱穆等还在继续深挖国史,钱钟书的两个版本的《围城》左右两头把他们围住,却又没有紧贴,他对两位前辈可是敬而远之;西边第一排书架上的尼采、叔本华、黑格尔、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还在高谈人生的意义,还在为活着的人思索活着是为了什么,欧罗巴大陆的季风沿着阿尔比斯山脉从古希腊一直吹到神圣罗马帝国;北边的书架上房龙、毕加索、顾拜旦、巴赫、梁思成、金庸在分享各自领域与美学的关系,卡尔维诺在最上面一层给他们讲《看不见的城市》里的见闻;南侧第三排书架的最高一层,我找到了博尔赫斯藏在那里的法语版《沙之书》,阿根廷国家图书馆的那本是不是也藏在类似的地方呢?是不是我把它拿下来,就能找到阿莱夫?就能把这所有的书一日看尽?每当我闲下来,眼前就会出现它们,如此清晰,几乎触手可及。 

    我在“驿站”里走着,看到一本有兴趣的就想拿下来,然而我总也够不着,如同隔着玻璃,又像被雾霭环绕,就如那张照片一般。我终究无法打开它们,可我在说话时又总会蹦出一些奇怪的句子,这是不假思索的本能反应,就像是脑海里植入了记忆芯片,这些书都储存在其中。也许“驿站”根本没有关张,她只是搬到了别处。或者,我有点不确定了,“驿站”真的存在过吗?如果我们找不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是不是就可以说不曾有过这么一个她呢?百年之后,千年之后,我们在地球上的痕迹无处可寻,我们是不是不曾来过?我们真实存在过吗?

    我想不明白这些问题,我只知道此时此刻我在敲着键盘,下午我还要上班,而且我也确定再过几年,“驿站”这个名词就像其他名词一样,于我也再普通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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