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里最冷的,南城又多雨,车子刚启程,天便飘起小雨,潘帷看着车子渐渐远去,直到那抹影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才湿了眼眶。
文丨蜜汁南柚
经不住逝水流年,逃不开此间少年。
第二年春,潘老太太原本硬朗的身体一下垮了下来,没熬过一季,便撒手离了人世。
老爷子一夜之间也似老了下来,憧憬上儿孙满堂,常侍膝下。
他行军打战多年,下属居政坛高位者多,动用了那点人脉,将潘志栋从国外调将了回来。
这年正是九四年夏。
南城也顺利从春温转入夏热。
城里来人时正是农历五月初五浴兰节。
潘家院里的那棵广玉兰花开得正茂,郁郁葱翠,满院里尽是栀子香。
潘帷手上捧着阿婆的灰坛,在划龙舟的热闹喧嚣下离了这居住了十三年之久的家乡。
故事里的人,就像村上春树所写: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再相逢。
潘帷再见陆晋,已觉少年非彼时模样。
立夏后,天总显得阴晴不定。
这座七十年代中期座立的军区政治部,林荫幽邃,甬道宛转,红砖楼宇掩映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浓绿之中。
车子缓缓停下。
日头已爬上大片云彩,洒下缕缕霞光,丝丝小雨飘扬,清脆干爽。
下车前,潘帷听到阿公的一声低喃,像是对着他怀里阿婆的骨灰坛,有些失意,像叹息,让人似真似假。
“我们那朝离开,便已是十几年一恍。”
咤一回来,却是一人黄土加身。
潘帷眼眶一热,方才找出的一把雨伞,被她紧攥在掌心,垂了眸。
阿婆去世前捉着她的手说了好些话,大体都说了什么,她当时只顾着哭了,也没全听进去,只记得自己哭咽着问了。
“阿婆,人为什么要死,你为什么要死?”
“福享完了,灵魂要飘回天上,所以就死了。”
“阿婆,你的福享完了么?”
“是阿,享完了。”
“那阿帷分一些给阿婆,阿婆就不走了么?”
老人没有回答。
“等阿帷福享完了,还能见阿婆么?”
那孩子抽咽着,哭得不依不饶。
只是阿婆也没有回答了。
她最后说的是:囡囡,要好好的。
人死了,还会回来么?
大门前方有抹严整的松枝绿,领头的士官迈着军人的步伐走了过来,开车门,施了个军礼,胖墩墩的,开口声音浑厚,有微不可察的喜色。
“老爷子,我们侯您许久了。”
老人端坐闷哼一声,让人肃然。
“陈副官,志栋人呢?”
陈副官满是赘肉的脸上堆着笑,看着喜人,阿帷想起那西游记里的笑佛弥勒菩萨。
“参赞听说少爷带人钻院里的防空洞,逮人去了。”
鹅卵石铺成的小道,凹凸处积着一洼水,荡漾着落日余晖,满地油菜花开得正好。那废弃的防空洞就在眼前,门口已经站满了一群警卫排的士兵。
饶是阿帷平静,南城也没有这种场面,不由一愕。
阿副官说,那防空洞已多年不用,里面道路错综复杂,容易迷了方向。陆晋和潘淮带院里小孩进去,确实混账得很。
待走近,黑溜溜的洞口刚冒出个人影,潘志栋长腿一迈,便逮着其中的潘淮,几个孩子见着这般阵仗,也吓得脸色发白。
陆晋没反应过来,便被一蓄着白胡子的老头拧住耳朵,疼得他呀呀直叫。
“老祖宗,您拧慢些,疼着呢。”
那老头全然不理,吹胡子瞪眼,手上使了劲,“小子不知道疼是怎么写。”
陆晋是真疼着了,大声嚷嚷:爷爷,你真不是我亲爷爷。
老头儿一板眼,拖着他就往路的另一方向走,远远还能听到那少年的声音。
“咱回去滴水认亲,老子要认亲。”
一路絮絮叨叨,很是好笑。
阿帷眼睛含笑。
潘淮犯错,讨了潘正国的饶少了一顿打,让去跪祠堂了。
夜里吃饭时,陆晋拎着好几个粽子跑了进来。阿公见他便端起脸,要训话,苏言识色,忙打哈哈。
“潘爷爷,您家的姑娘少了挂着的鼻涕,变漂亮了。”
潘帷听了,一口气提起来,放不下,红了耳瓜子,只差把脸藏进碗里。
潘爷爷闷哼一声,吃饭,不理他了。
陆晋腆着脸便要讨好,还是潘爸爸发了话。
“小子别贫了,粽子放下到祠堂带阿淮挨家道歉去。”
他也乐得不用挨骂,一个标准的军姿喊了声yes,大大方方找潘淮去了。
夏夜里总夹着一味难耐的闷热,天花板上悬挂着的风扇颤巍巍地晃着,寂静的夜里充满了欢快的虫鸣。
潘家世代为将帅,祖母更是宫里一位格格,阿爸说,格格出嫁前被刺客挟持,宫中侍卫追至惠芳宫内,刺客经过榕树下,正巧被白蚁咬断的榕树枝压倒,格格得以解救,至此,她对这榕树爱护有加,出嫁时,也一并将它移植入府。
潘家迁入这军区政治部,也带了它出来。
眼前榕树绿叶葱翠,微风拂过,沙沙作响。
陆家的爷爷要在树下摆棋局,嘴里念叨着老家伙你终于回来了,又有人陪他下棋钻研棋谱了。
潘爷爷被他缠得没法,只得让阿帷到他屋里把棋拿出来,在树丫上支了灯,要大战三百回合。
那陆爷爷见着潘帷,眼都亮了,说这女娃好看,要拿她做陆晋的童养媳。
“老头儿,你若输了,阿帷可就是我家陆晋的媳妇了。”
那陆晋叼着根狗尾巴草刚跨进潘家大院便听着他爷爷的话,吓得魂都丢了,忙跑了过去。
“老祖宗,你可不能弄父母之聘媒妁之言那一套,我可不依阿!”
老眼瞪小眼,看得让人乐。
陆晋见着潘帷笑出声眉睫一挑,直直瞪了她一眼。
潘帷不好意思,干呵两声,望天。
开棋后,陆爷爷连输两局,胡子翘得老高,要耍赖,嘴嚷着:不成不成,这局不算,重来重来。
伸手要弄乱棋盘。
陆晋眼疾手快,忙捉着他作乱的手。
“爷爷,诚信是至高至善的美德啊!”
样子痛心疾首,仿佛他阿爷犯了什么大奸大恶的事。
早先说是要给他找媳妇,是记着了。
陆爷爷赖不成,挂不住脸,撒手不玩了,催陆晋回家拿他前几年在古玩街里淘到的唐代官窑青花瓷茶器,要喝起功夫茶。
几个孩子正襟危坐,听着老辈儿讲□□那些遥远的故事。
大低白日里奔波,累了。
潘帷一沾床便堕进了梦乡,梦里她还在南城,时间回到前天睡醒的那一刻,日子往常。
朦胧中转醒时,外面已经下起瓢盆大雨雷声大作,一道闪电劈下,屋子照得发亮。
阿帷急急关了窗户,把窗帘拢上。
听着走廊有微不可察的脚步声,有人敲她的门。
“丫头,外边打雷,害怕吗?”是厨房里的婆婆。
潘帷把门打开,便见着她,慈祥的样儿,让她想起了阿婆,鼻子一酸,便要落泪。
潘婆婆笑了。
“乖儿,可不许哭鼻子。”
陪她睡了。
潘婆婆小时候被卖进潘家,冠了潘姓,侍奉着潘家几辈儿了,潘家的人见着她,要比待潘正国还尊敬。
这潘婆婆管着潘家老小的饭菜。
起初潘帷不懂阿公总要趁她走远时在饭菜里加味精,后来才知道,这潘婆婆做菜是从不放味精的,你若强要放,她要跟你急。
潘家的人不挑嘴,吃着便习惯了,只是阿公几年在外,嘴叼了,不放吃不下。
陆晋几次来蹭饭,都嚷着:婆婆,怎么又没撒味精了。
独个儿进了厨房,被里间的婆婆拿锅铲赶出来,他要耍赖,便被她轰出家门。
“你若不吃,找你爷爷去。”
他两条眉毛都打结了。
“我爷爷小气,不管我饭了。”
便拉着婆婆的手撒起娇来。
“阿婆你最好了,我个儿小,还等长个呢,就给我加加呗。”
陆晋不知道,潘家厨房是没有味精的,他也不知道,爷爷在他闹着时,早背着潘婆婆加放进去了。
南国嵬坡上种植着成排的松柏,一年四季绿意浓浓,坡下有一条小泾流,炎炎夏日,潘帷总背着阿婆到河里游泳捉泥鳅,每次都弄得自己一身泥,傻傻地拎着用塑料瓶装着的几条泥鳅回家,便被手上抓着柳条儿的阿婆吓一跳。
潘司令直笑:军人的后辈儿,野了点。
暑假里让她去学了从潮汕地区传入的功夫茶,说是修身养养性子。
浴兰节夜潘正国让阿帷在陆家爷爷面前砌了一壶茶,老人见了脸上蓄着的八字胡飞扬,说是:阿帷好手艺好手艺啊。
便总爱让人往苏家跑。
那家的老人似顽童,藏着许多有年代的小人书,潘帷见了他的连环画,爱得撒不了手。
“阿帷识货。”高兴得很,撺掇要她带回家,一边唉唉叹息着这玩意儿不惹自家小子的喜爱。
潘帷看着,想着陆晋的模样,原是一家子遗传。
陆家吃晚饭时还等不来陆晋的人。
阿帷眼睛弯得像月牙儿,温糯的样子。
“陆爷爷,我帮您叫叫他吧。”
她来北港几日里总不见妈妈的影,阿爸告诉她是忙着在外地开画展,见着玄关里放着的旅行箱,便知是阿妈回来了,里间传来欢快的说笑声,她却拘谨得不知怎办。
阿帷记着那人不喜她。
硬着头皮走进去,乖顺的样子,带着浓浓的吴侬软音。
“阿妈。”
坐在沙发上被陆晋逗得欢喜的潘妈妈瞬间冷了脸色,沉声应了她,却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阿帷绞着衣角,手心直发凉。
潘淮见她尴尬,忙开口。
“阿帷,去洗洗手吧,要吃饭了,妈妈刚还念叨着你怎还不回来呢。”
潘淮见着谁都那么温文尔雅,阿帷心里感激他。
她见少年一双凤眼盯着她,又紧张起来。
“陆晋,你爷爷让你回家吃饭了。”结结巴巴的。
那看着她的人眼神里多了一分戏谑,左眼下方朱砂泣血入眼媚态毕现,叫她红了脸。
她听着那家伙抱怨着,嚷嚷着麻烦真麻烦。
吊儿郎当的跑出去了。
洗碗时她问了潘婆婆。
“婆婆,我阿妈待人好么?”
老人听她说起潘妈妈便笑了,接过递过来的洗好的盘子。
“傻丫头,你阿妈是很好的人,现下她糊涂了,会喜欢阿帷的。”
会喜欢麽对于未蒙几面的阿妈,阿帷有说不来的怯懦,是怕极了那双柳叶眉下的厌色。
她想起来时阿公发的一通气。
老人家年龄不轻,吼人时底气那是很足的。
阿公说:“军人的后辈儿得有军人的出息。”
他说了:北港是你的家,哪有人不敢回家的道理。
一板一眼看得潘帷直缩脖子。
她只是待得战战兢兢。
所有人都说妈妈很好,潘帷做了结论,她对别人都好,只是真不喜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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