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长年务工在外的一对夫妻,一个南征,一个北漂,睡在一起的时光,夜短情长。
腊月的某天深夜,寒风凛冽,丈夫站在工地的野营外,披着朦胧的月光,衣领抖擞。他答应妻子,讨完了欠薪,就立马回家过年。
挂断,无音,寂静,手机荧光,扇过了被褶皱侵蚀的脸。身后面,有工友的鼾声起伏无情,他睡不着,坐在冰冷的钢管上,默默地点上一根烟,吧嗒吧嗒,抽得云里雾里。
很快,烟雾淹没了他佝偻的身影,淹没了对妻子的承诺,淹没了年。
大部分人请月老,搭桥的搭桥,牵线的牵线。轮到他们夫妻俩时,月老给的时间,只有过年。
而这段时间,月老偏偏有牌瘾,时常,寻上天省亲的灶神,哈哈,来来来,斗地主:顺子……不要!三带一……不要!大王……不要!炸弹,管上……哈!
然而,今年的小年,灶神的归天之路不平,迟迟不见踪影,月老说等得花儿都谢了,老母亲说要等儿子的归程。
圆圆的祭灶火烧,若端不出来,灶神也不能空了手上天,只能再等等,再等等老母亲那双勤劳的手,再等等一纸车票断了牵挂。
二十三儿的上午,老母亲盘旋拥挤在集市,花了不少钱,儿子,儿媳,孙子,老头子,几个人,一大堆紧拴味蕾的吃食,好重,好重,吃下老母亲半截腰身。
集市远,老母亲不觉累,进到家门,放下左右手的至宝,大喘气了好久,才算平息。又挺身做了个家常饭,已是晌午。
老头子带孙子从外玩耍归来时,没等进门,饭菜的香劈头盖脸,像牵了绳的牛鼻子,贪婪地扑了上去。
孙子五岁,感情充沛,扒饭狰狞,额头,下巴,鼻子,沾满了米粒儿,像小猴的脸毛儿,把老母亲逗乐了。
毕竟是上了年纪,吃过午饭,老母亲才找到自个身体的存在感,到这时,隐隐约约,有东西顺着胳膊、腰肢、双腿、脚底盖,针扎、虫咬似地疼,闷闷地、咬咬牙便能忍住地疼,她不说没人会知道地疼。
疼是疼,老母亲又想儿子,一边懒坐在儿子去年买的沙发上,姿势舒服。一边用双手捧起手机,举过微驼的肩头,紧贴耳面,怕漏了音似的。
“乖娃儿啊,账要到手了吗?”
“没,没有……”
“票,车票总该买了吧?”
“嗯……人多,要排队,再等等吧。”
“别等了,回来吧……”
“再等等,老板就快凑够了。”
儿子的倔,穿心裂肺。又是一阵疼,老母亲换了换胳膊,脸上的肉绷紧。
这次疼,该是灶神在提醒,提醒她做发面火烧,因为,月老已经等不及了。
02
老母亲很无奈,叫来了孙孙。
孙孙说,“爸爸,我想你了,回来吧。”说话时,他歪着小脑袋在想,爸爸的模样,转了好几圈,没有信号,满头空白,无趣。奶奶在旁边,想教孙孙多说两句,也许她儿子能心软,早点买到票,早点回家。
可孙孙也倔,偏什么也不说,叽叽喳喳,要看电视,要看电视……
老母亲不欠他们,却害怕,立马唤来了老头子。老头子身体不好,却宁愿听指挥,摇摇晃晃,打开电视,房间便哇啦哇啦地吵起来。
电视的吵,不似爆竹,却胜似爆竹般的热闹,能替代性地给寂寞的家,带来年,带来希望。
老母亲无暇于眼前跳动的画面,她身心连在一起,掉入荆棘丛中,来不及呼喊救命,便任着刺儿的性子,默默地等神的救赎。此时,老头子陪着孙子,又不小心看到了笑点,哈哈,哈哈,整个屋子,没心没肺,把老母亲的痛推向深渊。
电话响了,仿佛是神的指示,是儿子打来的。他说,已经订到了票,是站票,年三十儿的票。他顿了顿,又问老母亲,自己的媳妇儿买几号的票。老母亲说,她已经在路上啦,不出后天就到家了,账不要也罢,都回来过个团圆年,明年再撸起袖子挣,不晚。
儿子沉默了,他有妻子的电话,只是脸皮太薄,嘴巴又太贱,答应她过了头,因为今年讨账的形势很不乐观。还钱的老板,大病了一场,就在年终,就在讨债坚持的第二十七天时,就在生活费快花光时。
他和工友,天寒地冻地野营,是省钱,是苦撑,也是等他出院。
有年轻的工友着了急,要把工地的钢管卖破烂了。这是他们一根一根,从一百米远的公路上扛过来的,年轻人的肩头还留有红红的印迹。卖废铁,不值几个钱,还要费力一根一根往外抗,他们没有生活费,不像原来的馒头可以随便吃。
站起来的年轻人,被老师傅给按坐了下来,能省点劲儿,就省点,别等老板发钱时,你没劲儿领啊。简陋的临时花棚屋,迎来了久违的哈哈大笑。
其实,大家都不正经地想家了,想年了,想那一铁锅的炖肉,想妻儿的温存,想父母亲的慈悲,一不小心把正经事给抛脑后了。
不把正经事抛脑后,又如何?嘘!灶神和月老,也打盹儿呢,别嚷嚷醒了,没好果子吃!
03
儿子订了车票,有点晚,也难抑老母亲的高兴劲儿,像瞬间打通了任督二脉,胳膊不疼了,腰也好了,腿也不酸了,浑身满劲儿,一口气能上五楼。
很快,老母亲就做好了火烧,供奉灶神要紧。接着,她开始烙一张大大的饼,一张团圆饼。面揉了又揉,往细处揉,又揉又揣,总怕面不筋,耽误了口感。
虽是冬天,老母亲的额头,有豆大的汗珠,粘着乌黑的头发,身子一前一后,像回到了少女时代。
面团终于好了,光滑有弹性,像小姑娘的脸蛋,老母亲开始小心翼翼地,用擀面杖擀,一边擀,一边转圆圈,动作娴熟,不一会儿就是个标准圆。
按照惯例,老母亲要将团圆饼,切好,给儿子儿媳,各留一份,如此一家人,始终能跑在一起,不丢了。
灶神睡梦中,迷迷糊糊,嗅到一股麦子的清香,瞬间精神了,来自人间少有的供奉,他也能过一把年瘾。老母亲的饼,香饽饽有嚼劲,,把灶神想家的思绪,推向高潮。
灶神该上天省亲了,这么好吃的饼,他定会多言好事,保这一家平安团圆。
04
果然,年三十儿的前一天,儿子和工友,受尽了一季最冷的寒冬,得到了财神的恩赐。
那天,老板奇迹般地出院了,他带着助理,领着一黑麻袋的钱,到工地上去看望。大花棚顶上的雪还没有融化,工人和老板的矛盾,已悄悄入了暖春。
儿子领到钱,沉甸甸的,像病入膏肓,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依依不舍地离开大花棚时,还念叨,他在那些钢管上,抽了多少盒烟。
等工友纷纷和他道别时,高兴劲儿才上来,逼迫着他,非得给家里打个电话才行。
“喂!妈!我……”
“滚!谁是你妈?!他们去集市了,我一个人在家。”
“啊?是老婆呀!老婆!我要到钱啦!整整四打,四打呀!红红的,怪烫手,等到了家,都交给你哈。”
“老公,跟你,跟你商量个事儿吧?”
“什么?!有什么事儿,就直说嘛,老夫老妻的,干嘛吞吞吐吐!”
“说了,你不许生气。”
“生气?我现在高兴还来不及呢?”
“你保证?”
“我保证!”
“我在外面有人了……他为我割过一次手腕,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
回家的路途遥远,他应该感谢自己买的是站票,因为站着哭,哭没劲了,可以蹲下来,抱抱自己,鼓着劲儿,继续哭。
那天,整个车厢都是迷糊糊的,湿漉漉的,他不想回家,却只能任凭,铁轨,哐当,哐当……
老母亲在车站接到儿子,还带上了热腾腾的饭菜,她一边打车,一边帮儿子提行李,妻子带着孩子,远远地愣在一边,很陌生,很陌生的样子。
要不是老母亲提醒孙子,快叫爸,这是你爸呀,傻孩子!孙子也不知道老母亲为啥对这位叔叔这么热情,而自己的妈妈并没有。
妻子说,回来了。他说,嗯,回来了。妻子又说,回来就好。然后就沉默,就轮流着抱孩子,就听老母亲热情地絮叨,曾经百般渴望的温存消失不见了。
他没有把钱给妻子,也没有像保证的那样不生气,他只做到了一件事,要到钱,回家过年。
他俩还像正常的夫妻一样,走街访邻,因为是过年。他俩还像结婚时一样,睡在一张婚床,因为是过年。他俩还像往年一样,拿出打工的钱孝顺父母,伺候孩子,因为是过年。
可过完了年,又该怎样呢?谁也不知道。
月老,财神,灶神还在斗地主呢,今年的局,玩得有点大,不管输了赢了,必有一个人比较惨。
因为,灶神是玉皇大帝的亲戚,月老和财神只有一个人能赢,另一个必输。
你觉得,过了破五后呢?谁会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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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烧原创 By 月上三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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