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天涯海角"回来后,阿成暗地里感觉,阿瑛的心,像被虫蚕食的桑叶,在一点一点地,发生变化。
虽然她还像以前一样,每天下班后,和阿成粘在一起;虽然她还在‘’阿成阿成"地叫他,偶尔还来个‘’欧巴桑";虽然她的脸上久久还挂着笑,但很多时候,她分明走了心,不再专注如前。
她明明和他说着话,转眼之间,却走了神,眼光穿过他的身子,落在不远处一棵大树,一株小草,一簇野花上,或视线紧随远远路过的某个人,直至他的身影,渐行渐渺,在拐角处消失不见。
之前她和阿成拌嘴,随口就来,谈不上什么理由,纯属寻开心。而现在无论他说的有多可笑有多偏题,甚至能偏到天上去,她也只是敷衍地听着,既不赞同,也不反对。她的嘴唇紧闭,脸色平静得,像退潮后的海面,看不到一丝生气。
而且阿成注意到,她眼里那习惯性的黠笑不见了,很多时候只是勉强似的笑,甚至有时候还似笑非笑,或心虚似地,不敢正眼瞧阿成,说话的时候,眼光游离,左右漫散。
恋爱中的男女,心思极其敏感,像清晨草叶尖上的露珠,风稍一吹,便轻轻地颤动。
这些变化先由微妙的心,才能感触得到,及至逐渐地扩散,连肉眼都可以观察得出——譬如一个大毒瘤,先是偷偷地在体内生根发芽,然后才步步为营,夺人魂魄。阿成心生郁闷,但只止于独步呻吟,不好点破她。阿成在心里,将他俩交往至今的情景,放映机一样徐徐回放,睁大眼睛仔细揣摩,确定自己并无差池,倒是阿瑛的种种举动,疑点颇多。
疑点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就有了。她先是姗姗迟来了将近一个钟,临了回去的时候,阿成尽力挽留她,她却哭着说‘’阿成在为难她",一副很无奈的模样。阿成想起那天在‘’天涯海角",她郁郁寡欢的神态,以及她唱完孙俪的《爱如空气》后,眼角一红的情景。这似乎在暗示着什么,‘’也许擦肩而过的你,只留下一种痕迹在我生命里",什么意思,难道她已预料了某种结局,正在缓缓地逼近?
还有,交往也有半年了,但每趟晚回,她都独自一人,从不肯让阿成送她,理由是‘’单独惯了,不喜欢",恋爱中的男女,接送是极自然的事,一两趟不肯尚可,哪有每次都是坚定地说‘’不"的?
阿成转而回想起,上三亚那天的一件事。
那天早上打的到三亚站,转车的时候,阿瑛无意撞见了一个熟人。
那是一个和阿成年纪相仿的年轻仔,发短脸圆,皮肤黝黑,长的很干练。他手里拎着行李,站在公路边,不时抬起手,看看手腕上的镀金手表——大概是在等车。
他们俩自他身边匆匆走过,要去隔这五十米的公交亭坐车。就在擦肩而过的当口,年轻仔突然认出了阿瑛:
‘’王小瑛,是你?"
她被这么一叫,好像被吓到了,神了一下,转过头来瞧他:
‘’哦,是你…阿威!"
‘’你上来干嘛?不在家陪阿富?"
她的眼里一丝惊慌闪过,但随即又消失不见。
‘’乱说话!办点事。"她转口问:‘’你呢?"
‘’这不,假休完了,又上班了。"他的眼光一扫阿成:‘’这位是?"
‘’我同事,一起来的。"
‘’噢!"他说。
‘’我们要赶车,不聊了!"阿瑛挥挥手,随即像忘记了阿成似的,独自往前走,把阿成远远甩在后头。
那个年轻仔是谁?他口中的‘’阿富"又是谁,干嘛要陪他?当时因为记挂着赶车,阿成忘记了问她,现在回头想想,好像哪里不对劲。
阿成现在可以确定,阿瑛肯定是摊上什么事了。他心里揣测,阿瑛没跟他说,或许是在隐瞒什么,害怕他知道;又或许是难以启齿,才没跟他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阿成心想,还是要下定决心,找个时间和她好好谈谈才是。
九月里的某个夜晚,他们俩背靠着背,坐在校园宿舍楼左边的曼陀罗旁。
时令刚好是‘’秋分"。酷暑虽过,余韵犹存,空气闷闷地热着,丝毫没有流转的迹象。昏暗的天穹,低低地下垂,几乎要垂到地面上来了。天气预报说雨将至,但将至的雨还停歇在哪里呢,微微的风,怎还没来?
他们身旁的曼陀罗上,原先恣意绽放的簇簇素雅的花儿不见了,替而代之的是一个个惹人怜的果子。那果子是青青的绿,苹果的圆,外裹一层雾样的小细毛,远望去像悬挂着的小小纸裁灯笼。
她的心里此刻定是五味杂陈,阿成心想。早些时候,阿成刚试探着问了她几句,她就眼眶红红的,几乎要掉下泪来。她大概预感阿成已经心有疑惑,问她是早晚的事——哪有纸能包得住火的呢。她像那暗暗的天穹,头低垂着,沉默在寂静里——或许她正在暗自思量,看该如何说出口吧?她知道此刻的阿成,正像热锅上的蚂蚁,在不安中焦急着,等她的答复。
‘’我简直不知道如何跟你说,"她倏地抬起头,眼角挂着泪痕:‘’不知从何说起,心里乱得很。"
阿成揪着一颗心,然而还是很镇定地,静静瞧着她。
‘’我…我是个坏女人,一个结过婚的,坏女人!"话刚出口,她好像被自己惊吓到了,一手捂住了嘴巴。
阿成也被惊吓到了,但他还是很镇定,只是拳头攥得紧紧。
她忽然紧咬嘴唇,手捂胸口,蹲下身去,心好像很痛很痛,仿佛那痛是高崖上的瀑布,自她的头顶哗啦直下,倾泻在胸口,压迫着使她一时无法呼吸。等了好久,她才极其困难地咽了下唾液,‘’唔"了一声,转了口气,慢慢站起来,转身背对阿成,视线里是一株株熟悉她的曼陀罗。
一只不知名字的鸟斜斜掠过头顶,‘’啾"的一声,倏忽不见。
‘’该来的,还是来了!"她的声音有一点颤动,幽幽地,恍如自言自语。
阿成一时间心疼,下意识地抬起手想去拉她,顿了顿,终究还是放下了。
她向后拢拢头发,平平衣襟,开始沉浸入她的叙述里去。她的语调一点一点,趋于平稳,仿佛再也没有什么惊扰,能阻挡得住她。
. 未完待续
2019.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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