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绣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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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绣娘之所以会嫁给佟壮实，还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女儿。就是因为，宋绣娘觉得这个男人，虽然是个卖猪肉的，虎背熊腰，还不识字，整天就知道傻笑，但能踏实过日子。

现在，女儿三岁了。

猪肉摊，变成了猪肉铺子。开在北街最热闹的地方，离家也不过几步路。

佟壮实的肚子比腰还粗，脸上的胡子，越发扎人了。他身上那件短衫，还是她三年里缝了又补，穿到今儿的。

没想到，这样的人，还能肖想柳家巷的那个狐媚子。宋绣娘揪着佟壮实的耳朵，她身上的襦裙，还是前年的绣样，早就不流行了。

“好你个佟壮实，今儿的猪肉卖完了？”

“圆娘的字帖可买了？”

“晚上还说要包饺子，馅呢？”

“还拿眼睛往人家小娘子身上贴，你怎么不长到她身上去。”宋绣娘的手劲越发狠了。

老大一个男人，耳朵凑在媳妇的手边，上赶着被揪似的，愣是不敢还手，只作揖求饶。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宋绣娘年轻时，虽没有倾国倾城的容颜，也不是小家碧玉的样貌，但到底是拿得出手的。配这样一个屠夫，该是他祖上烧高香。

佟壮实娶媳妇时，也想着给祖宗上三炷香，感谢他们保佑自己，娶了这么好的媳妇。

要知道，媳妇的绣艺，在阳城可是一绝。

和那些京城里的名门闺秀，虽然比不得。但媳妇跟绣坊的管事学过账本，也认得字。

这猪肉摊如今能变成铺子，全是媳妇精打细算，才盘下这么一个铺子，佟壮实可是全心全意的。但……他这眼睛，是没管住。

那小娘子，柳条似的腰。

那眼神，就像是活阎王。

能勾魂。

他手起刀落，猪死了。

那小娘子一个眼神，他就死了。

偏偏，就让媳妇给撞见了。

“那小娘子就是来买猪肉，说咱家猪肉好，还给了赏钱，多给了三串铜钱呢。”

佟壮实任由媳妇揪着耳朵，怕她踮着脚尖够起来费劲儿，还低下头来。“听说要住上好一阵儿，要是每日都能给赏钱，等过年时，还能给你和圆娘买衣裳。”

首饰啥的，他们买不起。

至今宋绣娘压箱底的，还是一根木簪子。

等圆娘出嫁的时候，做嫁妆的。

这一路熬过来，不容易。

宋绣娘听了夫君这话，才松开手。

“还算你有良心。”宋绣娘从前不合眼的做事绣活，从白天熬到黑夜。时间长了，毛病都找上门来了。要是不趁现在能绣，多给圆娘攒些嫁妆钱。日后嫁出去，受欺负怎么办。

“前天你还念叨，能不能送圆娘去私塾。”

佟壮实嘿嘿傻笑一声，将铺子门关上，和媳妇一起收拾。“赵先生在南头开了一个小私塾，已经收了七八个孩子，都是圆娘这般大的，男孩女孩都有。”

“陛下隆恩，不拘娃是啥样，都能去读。可咱们家这钱银，到底是不够的。”

收拾清了，宋绣娘拎着她的小篮子。

上头盖着一块花布，里头有十来个荷包，都是主家过几日要的。

夫妇俩从后门出来，往家走去。

遇上熟人，少不得聊几句。

听说南街王贵家，得了一个大胖小子。过不久就该喝满月酒了。小李家的几只大鹅，又离家出走了，这次走得可远。

失踪两天了，还没找到。

“他家那鹅，可闹腾了。”

宋绣娘去过南街，那边绸缎庄周老板，前几日娶小妾，正是喜欢她打的络子。

她卖了好几个络子，在绸缎庄进了线。

周老板许是被那小妾伺候得高兴，宠得不得了，见小妾高兴。还送了她几缕金线，还能打出几条好络子来。

宋绣娘出来的时候，正好碰到小李追鹅。

赵先生的私塾，也在那边。

南街尽头，有一个小园子。

私塾的屋子已经盖好了，特别敞亮。说离家远的话，赵夫人会让丫鬟送饭来。好像是两菜一汤，馒头米饭啥的，管饱管够。

听起来，这束脩就不会少。

“私塾的事，再打听打听。”

宋绣娘回了家，瞧见圆娘，白胖的小脸，三岁大的孩子，正坐在床上，看书呢。

那书，是宋绣娘从娘家带来的，她上头两个哥哥，其中一个中过秀才，可惜没福分，进京途中，赶上大雪封山，出不去，冻死了。

二哥娶了媳妇，二嫂对爹娘也好。宋绣娘只有逢年过节时回去，再就是抱着圆娘串门。

说起来，两个小侄子也到了读书的年纪。

佟圆娘看到阿娘，放下书，伸开手要抱抱。

等被阿娘抱起来，还吧唧一口，香了一个。

宋绣娘顿时眉开眼笑，问：

“圆娘喜欢读书吗？”

佟圆娘奶声奶气地回答：“喜欢。”

“那阿娘送你去读书，好不好？”

佟圆娘歪着头，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去。

“那我能每天见到阿娘吗？”

“当然，私塾有位赵先生，温柔和气，还有一位赵夫人漂亮善良，每日中午，还会给你好吃的。让你的小肚子，吃得圆圆滚滚。”

宋绣娘指挥夫君去干活，问圆娘都能不能看懂书，今日都看了什么。佟圆娘也不知是不是继承了她那早逝大舅的天赋，学得比宋绣娘还要快。宋绣娘夸了又夸，还奖励了糖。

“阿娘从前觉得，会一门手艺，总是能在这个世道活下来的。活下来，比什么都难。对大哥读书，我都是最不看好的，觉得浪费时间。有那个功夫，还不如帮阿爹砍柴。”

后来宋绣娘看到那些娘子，她们会的很多。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蹴鞠射箭。

还有管家算账，调教奴仆，就没有不会的。

她们锦衣玉食，绫罗绸缎，都是学习带来的好处，又或者祖上积累下来的。

宋绣娘没本事，佟壮实，就更不可能了。

眼下，只希望圆娘学有所成。

至少，不会几句话，被男人哄骗了去。

“明儿阿娘带你去拜师父。”

再苦再难，宋绣娘都要送圆娘去。

好在，赵先生要的束脩不多，对孩子们一视同仁，不管是蠢的，笨的，聪明的，猴精的，他都有法子对付。其中，最喜欢的就是乖巧懂事，还会帮先生、师娘做事的圆娘。

赵先生夸圆娘有天赋，不该被埋没。在他这里学上几年，该去更大更好的书院。陛下已经打算开立女学，校考这些娘子，虽然还不能入仕为官，但入宫做女官，也未必不可。

入宫，可是宋绣娘不敢想的。

“先生说的，我都记下了。”

宋绣娘想着，圆娘总是要出嫁的。

做不做女官，无非就是夫君挑得好一些。

佟壮实就是个杀猪的，再怎么有钱，无非是把猪肉铺子开大一点，再招几个学徒，把他这杀猪和挑肉看人的本事，传承下去。

“一晃都要入秋了，那小娘子还没走？”

宋绣娘拿针挑了忽明忽暗的灯芯，问躺在床上的夫君。佟壮实点了点头，想着媳妇专心绣圆娘的冬衣，怕是看不到，又嗯了一声。

“她家郎君病了，要明年才回去。听说也是京城的人，派头不大，用的东西极好。”

佟壮实想着是老顾客了，偶尔那小娘子腾不出时间，也会帮着送。圆娘还帮着送过，说那郎君看她可爱，还在私塾念书，要送一方砚台。圆娘瞧着，比先生那块，还要好。

这好东西，就是贵的。

佟圆娘不敢要。

“媳妇，我可没看那小娘子。”

佟壮实从床上走进下来，看外头天更黑了。

“还有几个月，也不急在一时，歇了吧。”

“圆娘正是长个的时候，紧着做出来，明年说不定又要改。”宋绣娘叹息一声，不敢再熬眼睛。西边厢房里，佟圆娘自己睡着。

就这几个屋，还是佟壮实祖上传下来的。

现在，就剩佟壮实一脉单传。

“要不……再要一个？”宋绣娘还是有愧。

“圆娘这么聪明，一个就够了。”佟壮实可没所谓要不要儿子，他也不想媳妇经鬼门关。

两个人互相搂着，相互依靠，说着话。

长夜漫漫，也是要天亮的。

等佟圆娘七岁的时候，阿娘又怀了一个。她要跟先生去京城，去大书院。走的时候，外表坚强的佟圆娘，最终还是掉了泪。

“阿娘，我能找到阿爹这样的夫君吗？”

“我不想守着猪肉铺子过一辈子。”

“我想看书上说的烟雨江南，金碧辉煌的皇宫。想像先生一样，教书育人。想阿娘能像师娘一样，也有丫鬟伺候。想阿爹不用起早贪黑卖肉，咱们能过上红红火火的日子。”

“不想像周老板的小妾，淹死在池塘里。”

周老板的小妾，有了身孕，不过两个月，失足摔进池塘里，淹死了。宋绣娘随口和夫君说了几句，没想到被圆娘听见了，还往心里去。一个七岁的孩子，怎么就懂这个了。

宋绣娘心疼又感叹，舍不得，又不知道该怎么劝孩子，只能让她去。赵夫人搂着佟圆娘的肩膀，再三保证，会将圆娘当亲女儿疼。

佟壮实爹娘去得早，就剩了几间破屋子。他踏实肯干，又能吃苦。得了师父真传，开了猪肉摊，这些年攒下的银子，都用来娶媳妇了。后来有了圆娘，更是起早贪黑的干。

他是不认识几个字，万事都听媳妇的。

这时候，也只能拍拍先生的肩膀。

“劳烦先生一家，照顾圆娘了。”

“佟兄弟放心，我与夫人膝下无儿无女，以后只怕是也没机会有了。夫人待孩子们都是一样的，圆娘又是个懂事孝顺的，我们只当亲女儿疼的，绝对不会亏待她的。”

等送走了赵先生一家和圆娘，没几日，那位爱吃猪肉的郎君也走了。还特意让丫鬟送来了一些钱银，感谢他这几个月的猪肉。

佟壮实没想收，圆娘说无功不受禄。

他只听媳妇和女儿的话。

“等回去若是有幸遇上圆娘，我们郎君也会多加照顾的。”那娘子生得千娇百媚，却只是那郎君的小丫鬟，也不知是怎样的人家。

宋绣娘来猪肉铺子的时候，就看到夫君早早关了门，买了对门她最爱的桂花糕，坐在台阶上等着她。“今儿猪肉卖得不好？”

“不是。”佟壮实说那郎君会照顾圆娘的事。

“那郎君神神秘秘的，还是莫要拜托他。”

“啊，那我去和那小娘子说一声。”

“哎，就你性子急。”

宋绣娘拉住夫君。

“算了，你哪次不是为了赏钱，给他最好的一块猪肉。他那么喜欢，总派人来买。说不定舍不得你这猪肉，咱们去京城。”

“圆娘才走几日，你就想了？”佟壮实拉着媳妇的手往家走，这圆娘离开，还真是让人想得慌。往常这孩子去私塾，晚上要接回来。

现在……

却不知去哪里接了。

“在哪不是过，谁能有圆娘亲生的爹娘，照顾得更好。”京城能是什么龙潭虎穴，也就是大哥时运不济，才撞上大雪封山。

“好，咱们把院子卖了。”

佟壮实只想着银子不够，干脆把家也卖了。

“蠢，先用给圆娘攒下的嫁妆钱，她若没混好，咱们再回来，总不能连家都没了。”

“嘿嘿，那就把猪肉铺子卖了。”

“也行，咱们上京城去开。”

“听说京城一碗馄饨，都贵得很。”

“嗐，去了再说。”

路在脚下，一家人，一起走。

别人家的事，就没那么重要了。

“圆娘若是知道，一定会高兴的。”

“是啊，入京了，你也能看到那小娘子。”

“媳妇，你刚刚也在啊。”

“可不是，她笑得花枝乱颤。”

“媳妇，我可没看她。”

“我知道，桂花糕，咱走的时候，给爹娘送一份吧。这一去，还不定什么时候回来。”

“好，二哥那，也带一份。”

“恩，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