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我一个人做着所有本就该一个人做的事,吃饭,上课,看书,思考,没有我特别想靠近的人,也没有人特别想靠近我。我眼里,上课总是无聊,需要不断地用意志支撑,没有吸引我的老师,没有吸引我的话题,更没有吸引我支撑的信念。
无聊是人类的癌症,急躁是整个社会的精神病。两种病我都有,这种换汤不换药、上了同种模式十五六年的课简直想让人逃离,但我能逃离去做什么呢?什么都做不了,除了这种被称之为正业的事情,我似乎没什么喜欢的事情。
我没有一定要做成什么的坚定信念,如果可以的话,让我在睡梦中不小心离开这个世界就好了,让我走在路上被一个分心的司机撞飞到天堂就好了,地狱也行,省得我因为自己的刻意强迫而胡思乱想,踯躅难行。
我不知道这些消极悲观的东西从何而来,有时想知道,有时不想知道,即使是想知道,也不想去看那些个自我心理分析的东西,累,累得很。形而下的累,形本身累,形而上的更累。
吃药后,我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可能是药物初期的反应,也可能是药不对症,总之整个人的状态越来越不适合学校的生活,有一次我甚至晕倒在厕所小便池的台子上,镜架摔断,眼角皮肤被划伤。这让我联想到奥氮平的降压作用,晕倒后,当然把它当做副作用了。
晕倒是一种梦幻的经历,眼前渐渐变暗,身体渐渐变软,尤其双腿像驮着一百斤肉的硅胶,缓缓地趴在地上,没有剧烈的碰撞,或者说听不见剧烈的碰撞。感受不到疼痛,柔和,温暖,安眠药都没有这种效果。
“同学,同学···你没事吧?同学?同学······”
好心同学的声音逐渐恢复到耳朵里,音量像遥控器自动调控一样规律地按着+键,眼睛虽然睁开,但视力从晕厥的重马赛克到失去眼镜的轻马赛克花了一段寂静的时间,小便池里冲着清洁用的水,上半身倒在台阶上,脸触着池子的边缘,右手被水冲洗着,同学边扶着我边问我要不要打120,我很迷糊,但很快轻声反应过来:“不用不用···谢啦。”是对医院的反感,也是对别人帮助的不适应造成的习惯性礼貌拒绝。
我此刻模模糊糊,站起身沿着返回宿舍的肌肉记忆路线,惊诧,还带着些说不清的回味,眼角流着血,湿着的右手拿着断了塑料臂的眼镜,沉浸在刚才的情境中,费力思考着为什么:是刚才起床那一瞬间动作太快接着小跑上厕所急停造成供血不足?还是吃奥氮平造成血压降低明显?还是因为贫血?或者其他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因?
担心晕倒是奥氮平的副作用造成的,所以重新配了个眼镜后当天就去精神科医生那儿复诊,结果碰到沈静,等我到了医生办公室门口她刚好从里面出来。
“你也到这儿来看病?”我诧异地问,丝毫不记得那天晚上的事情。
“是呀,碰巧跟你一个医生。”她倒是答得自然,眼神中没有丝毫掩饰的躲闪。
“确实巧,要不是今天没按照往常的复诊时间来看医生,我可能还遇不到你。”
“你眼角怎么啦?”她关切道。
“没什么,镜架断了,把眼角的皮肤割伤了一点。”我并不想把事情的全貌说出来,那样显得我像在抱怨,我不喜欢。
“那不是毁容啦?”她笑着调侃我。
“是啊,毁容相当于整容。”
她笑得不行,我也礼貌地回笑。
“那我不耽误你看医生,先走了,以后有空一起吃饭。”
“好,来学校这么久还真的没有一起吃过饭。”
沈静沉默了一下,然后神秘地说:“有可能吃过啦···不过没事儿没事儿,很快有机会一起吃的。”
我大脑一团乱麻,不知道她前半段话是什么意思,但也没问什么,只是简单回复:“是的,有机会有机会。”
“那我走了,你进去吧。”
“行,再见。”
“恩恩,再见。”
我来不及想些什么,毕竟眼前重要的事情推开门就是了。
把晕倒的状况和对奥氮平的担忧告诉医生,他告诉我奥氮平的降压作用对一些患者是有的,但他猜测导致晕倒的主要原因是起床动作太快造成大脑供血不足,之后他建议我做的检查证实了猜测,血压没有降到足够让我骤停时晕倒的地步。
“医生,刚才那个女生在你这儿就诊多长时间了?”我没忍住好奇。
“跟你差不多吧,她也问过你的情况,出于对患者私密的尊重我没怎么说,你们是···”
“高中同学,考到一个大学了。”
“哦,怪不得。”
“谢谢您,医生,那我先走了。”
“好好好。”
本来想问一问她的情况,不过既然医生都不会对她说我的情况,她的也不会告诉我了。
周末,手机显示一个校园短号打来电话。
“喂···是骆血吗?”手机里的女声一听就猜出来是沈静了。
“是我,有什么事吗?沈静。”
“没什么,今天周六,我舍友本来要去看电影,结果临时有事,多出两张票,所以就想着约你晚上看电影。”她语气欢快平和,似乎很期待会面。
“行,正好看电影前可以请你吃晚饭。”我的心并非一个木疙瘩,而且我最不擅长拒绝。
“好呀,那下午五点半一食堂正门见。”
“好,那下午见。”
一般对于我重视的见面,如果准备时间充足,我习惯仔细整理整理自己的仪容面貌,吹个斜背头,搭配心仪的服装和鞋,这次也不例外,我并不像高中时那样剧烈地抗拒这种事情。
装扮自己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我提前走到约定的地方,看见沈静也早到了。
“你来的真早。走吧,一起进去吃饭,想吃什么?”
“随便吃一点就好了,我不是很饿。”沈静匀称的身材印证了这句话。
“行,那去看看随便吃点什么。”
我们一人买了一小碗粥、一个鸡蛋,她把蛋白蛋黄分离出来,白放在我碗里,黄放在她碗里,就像仪式一样。
我的胃口一直不好,吃得少,胃病的原因,也有药在作祟,所以吃几分钟就在心理上觉得饱了。我看着她吃饭的样子,左手护着散下的头发,嘴巴一小口一小口地嘬着,白裙红唇······
“你吃饱啦?”沈静的抬头终止了我的观察。
“恩,吃饱了,在等你吃完。”
“那我也吃饱了,电影时间快到了,我们走去电影院吧。”那个“也”字明显牵强,但她也许真的不需要吃完。
“好,走吧。”我想做的就是跟着她的“也”字顺水推舟而已。
到电影院取了票我才知道是犯罪推理片,之前竟也没问是什么电影就稀里糊涂地来了,不过我喜欢这种类型。
电影出现血腥残暴的犯罪场景时,我看了她一眼,她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屏幕的光反射到她脸上,平静中甚至有一闪而过的享受。但看到电影里男人喝醉酒准备侵犯小女孩儿的场景时,她大叫了一声,一下死死抓住我的手,眼睛紧闭着躲在我怀里,瑟瑟发抖。我被她惊了一下,尽力冷静下来后,保持着坐姿让她能躲得安稳些。等到电影放到没有那醉酒男人的情境时,我才拍了拍她的背提醒她没事了。
她快速擦擦眼睛抬起头,手稍稍放松了些,强装镇定地坐在那儿,满脸的惊恐死活擦不走。
“要不不看了吧?我们出去散散步。”我贴近她的耳朵轻轻说。
她又紧紧拉我的手弯着身子就往外走,动作的急迫程度代替了没必要的回答。
走出电影院,一个人知道另一个人好奇,另一个人知道这种时候最好别说话,尤其可能不小心揭开一个人的伤疤。她快步走着,手不愿意放开,像极了当初我觉得自己要死的时候握住她的手一样。直到进了校园,她才突然停下来,拿出手机、耳机,把一端放在我左耳,一端放在自己右耳,戳戳点点在屏幕上寻找着什么,最终周边的一切安静在耳机里细细碎碎忽高忽低的对话与沉默中:脚步声···“骆血。”“沈静,你也来南门啦。”······
她不想说什么,只和我一起听着录音,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知道不必说什么,只仔细听着耳机里那两个熟悉的音色,一边走一边听着,如何用力都想不起来当时对话的情境,不过没有关系,因为我知道里面的人是谁,我知道为什么刚才她的反应那么强烈。
大脑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关于她的记忆碎片—医院的照顾、K和班主任的话、我身后一直存在的她的眼睛、精神科办公室的相遇······
“我们骑自行车绕学校转一转吧。”听了几个小时后,我主动提出来,希望能舒缓一下彼此心里难言的堵塞。
“好。”她意识到彼此之间的隔膜在逐渐消失。
半夜的校园,两个人各骑着一辆校园自行车,她仍旧紧紧拉住我的左手,昏黄的路灯下,肆意地绕着校园边缘转,仿佛我们之于世界的意义一样。
“你想恋爱吗?”我几乎没过大脑的冒出这句话。
“你想吗?” 她丝毫不惊讶地反问。
“不想。”
“那我也不想。” 回答得像是排练过一样。
“哦···”
“你不恋爱,我们也不是因为喜欢才相遇,不必把我们之间当做一种亲密关系,只是一种很巧合的连接罢了。更巧合的是,这连接越来越紧,比我牵你的手还紧。我们以一种不恋的状态在一起,‘恋爱’只是一种说辞,一种仪式化的概念,跟婚姻一样,不难预想,如果我们恋爱甚至结婚,那它们跟我们的生命一样不会长久,所以何必拘泥形式化的说辞呢?换一种说法就是了。我们不能也不想按照常人的理念生活,那样太束缚,太容易勾起折磨灵魂的回忆。而且连接的任何一方都无可替代,像是区别于恋爱、婚姻、亲密关系的一种更高级的形式。”她说得越来越像是在大脑中排练过。
正思考着该如何对待两个人目前的处境时,沈静的话让我茅塞顿开,绕来绕去,还是一个符号、标签、概念的问题,换一种说法,既不对抗执念,也不错过机缘。最重要的是,面对一个用力接近我的人,面对一个观念上、本质上与我如此接近的人,我开始怀疑死守执念的意义,执念如果开始让我纠结,最温和的办法就是绕过去。是的,我们的生命跟恋爱甚至婚姻一样不会长久,连接起来,如果谁先离开,这个仪式就自动结束,免得大悲大喜、寻死觅活。
“与其说是高级形式,不如说是低级纽带,放低期望,更多美好才能显现出来。”我尽量淡化这段连接,缩小已知开始与未知结束的落差,开始时喜剧的戏份越多,结束时悲剧的毁灭性就越大,毁灭的力量不可控。
“是呀,那其他的话我就当你全认同了。”
彼此看了一眼,沉默对视即认同,转过头模糊望着自行车的前方,自顾自地笑。所有的堵塞感瞬间消失,就像石头从喉咙抽离一样,空气重新散发让人想多吸几口的味道。
每次夜间的对话她就都录了下来,因为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不记得,兴奋让我增加多巴胺的同时,也增加了我大脑化学物紊乱的可能性。
爱情有成长治愈的力量,爱情有让一切变美的魔法,即使我们坚持自己的定义,都不把它称作爱情。
我一扫以前颓丧、低迷的状态,虽然依然觉得专业课无聊透顶,但蹭她的课时却觉得什么乱七八糟的都特别有趣。于是我就邀请她来蹭我的课,希望能让专业课摆脱掉无聊的属性,她答应的特别爽快,每周三下午后两节她都会在做完人体解剖实验后屁颠屁颠地过来蹭课,一身浸满福尔马林的尸体的味道:“是你让我来的啊,不准让我走。”是的,专业课从此都不无聊了,我们只能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她把头一半伸出窗外让头发和气味随风飘散,防止老师闻到让我们出去。后来我专门买了香水在上课前给她“消毒消味”,不然根本没法专心上课,她倒好,一动不动就看着我傻笑,我觉得她看着待解剖的尸体就是这副表情。期末考试班里没人挂科,大概有香水的功劳,毕竟闻到香气心情都挺好。
我们都喜欢写东西,有共同喜欢的《从前慢》,即使离的很近也会用文字交流,因为这样的语言是精心梳理过的,不像即时通信里的那样随意甚至有时不过脑子。她喜欢在信里叫我血儿哥哥,我喜欢叫她静儿妹妹。
我们尤其喜欢写日记小说,把自己的日常编成小说似的情节,还约好时间看彼此的文字,倾听所有说不出来的言语,既主动,又含蓄。
我们给彼此时间空间成长到下一次见面能更加新鲜,直到适应彼此平凡的一面。
她喜欢摄影,抓拍尤其厉害,看她总借舍友的相机,我送她一个拍立得相机,她丝毫没有推脱:“做你的私人摄影师的确需要得力工具。”于是照了很多相片,主要是我三百六十度的丑照。
去景区看十里樱花道,她走路太久脚起了泡,我背着她安静地走。
“春风十里不如你。”她贴着我的耳朵轻声说。
“你不辱樱花十里,”我笑着回答,“尤其你的脚。”浪漫的气氛一下子被我搅地喜感十足。
两个人在面对面时沉默都不会尴尬,也不会费力地去寻找话题弥补空白,这样的两个人是在同一个频率上的。
舍友过生日在宿舍庆祝,他是酿酒专业的,跟我们混住,只有我一个人喝伏特加喝得直接断片、在下铺舍友的枕头边放鱼秧。
模糊中给她打电话,不记得说了什么,确定的是第二天手机还在通话中,沉默了大半时间······把“面对面”改成电话里也没什么关系吧,总之,我们一直都是一个频率上的。
判断最想念的人是谁,就看自己酒醉后第一个打电话给谁,每一次微醺的时候自己的手都会不听使唤打给她,而且总是半夜。
我们连接的记忆都是碎片式的,其他人的恋爱也是这样的吧?
黑夜,蛇,来自远古的恐惧和沈静的救赎。
我极度害怕蛇,看到它的图片都会浑身起红疹,心慌,大脑轰隆隆的恐惧噪声会让我紧闭上眼睛,而且我的噩梦中总会有蛇的影子。一个人时,我总是开着灯睡觉,虽然知道这样对褪黑激素的分泌没有好处,但还是保持着这个习惯。黑夜里,自己宛如一个2、3岁的孩子,为孤身感到惊恐,闭上眼睛总能把脑中的画面扭曲成狰狞的样子,人会渐渐变幻成獠牙大嘴的蛇形怪物,黑夜总是和蛇纠缠在一起,张大的嘴永远都会向我靠近,那是种安静的空虚,空虚的源头却是兴奋。对我来说,想象是一种足以吞噬灵魂的真实。
沈静养了条宠物蛇,是条红色和黑褐色相间的赤练,不是她自己买的,而是课程实验需要研究蛇,实验室就购进了一条赤练蛇。沈静自告奋勇担当饲养员,她把它当做宠物。养赤练蛇开始时需要不断变换食物,得到授权后,她拿实验室里做完解剖的小白鼠、鱼、小鸡去喂它,一段时间后才训练赤练蛇只吃饲料泥鳅,这样省去了很多麻烦。
为了让我摆脱恐惧、尽快脱敏,她每天都给我发一段赤练蛇的视频,给我讲有关蛇温和的一面,还有各种习性,直到后来我也买了条不会长太大的宠物蛇放在宿舍里养,刚买回就被舍友全员抵制。没办法,只能跟沈静商量着找一个能容纳它的地方—沈静的宿舍,同宿舍的都是医学院的,尸体都看遍了,蛇算不上什么。她只能有时候把蛇揣在口袋里带出园区给我看看,在学校大草坪,我们方圆十米以内都不会有人,也没人敢,它直立起上半身,我盯着左眼,她盯着右眼,感觉萌地像个孩子,也就是那时,我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小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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