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规定旷课达到一定时数就要强制休学一年,即使是病假也属于旷课。我的“假旷”达到了“一定时数”,辅导员觉得强制休学对我来说不好看,就建议我主动提交休学申请。总之,我休学了,正好我需要恢复。
休学是一种非常不舒服的体验,我不想告诉任何人,也不想听任何人提起,更是在每一次想到别人会在背后议论时感到极其恐慌焦虑,这敏感和在意是天生和练习的产物。不知道在害怕的是什么,对害怕的未知更让我害怕。本以为父母对这件事会比我顾忌,随着时间推移,发现真正打不开心结的是自己,我比他们都更顾忌,仿佛要保守着一个见不得光的大秘密一样。如果没有生病作为挡箭牌,谎言可能就必然会成为最有力的护盾。我如此在意身边人的看法,甚至对与我不怎么亲近的人的想法也同样在意,这是种控制不住的在意,它随风来,却在心中扎根很久,让我纠结,让我慌张。我要尽量消失在其他人的视野中,尽量仔细审核自己每一个暴露在众人面前的言行,尽量寻找着同类以感受抱团的温暖,尽量不让别人察觉到异常的蛛丝马迹。思虑很多,负担必然加重,大脑在斗争,人格在撕裂,所有神经电流在不顾一切地放肆。
我知道,这不会是安分的一年。
嫣文在我回家几天后打来电话。
“我去拆线了,拆完后伤口像一列蚂蚁在咬,又痒又疼。”她语气俏皮,说话时还带着轻笑声。
“那你脱离苦海啦,我估计还得好长时间恢复元气。”
“养病急不来,反正有大把时间,加油,你那么坚强,做手术都不哭的。”她戏谑地鼓励我。
“我倒是想哭,哭不出来。”
“之前忘了问你在哪儿上学。”
“上海旁边,你呢?”
“郑州,知道我为什么给你打电话吗?”
“不知道,拆线太疼了,想在我这儿找点安慰?”
“这是一部分,主要是隐隐约约预感到以后我们还会见面。”
“第六感?反正有缘再见呗,再见时我能直着脖子请你吃好吃的,你饭后请我吃两粒口香糖就行了。”
“好哇好哇,一定会再见的。”
“行,一定再见。”
脖子的伤口三个多月就恢复了,这过程疼的是我,累的是妈,一百天里她每天都要送我到镇医院清理伤口,防止感染。很多时候我根本没想刻意去赞扬母爱什么的,这都老生常谈,只是遇到病难时真正一直在身边能依靠的只有她,经历过的人大概更能领会这种感受。
突然有一天,妈发烧咳嗽起来,而且持续了大概一周,吃了药也不管用,她意识到什么不对劲,就去医院做了检查。
不检查不要紧,一检查把家里人都吓了一跳—子宫肿瘤,当时不知道是恶性还是良性的,医生说要到大医院仔细检查才能确诊。其实我高中时妈就检查出过宫颈炎,也坚持吃药了,可能是病情恶化。妈一个人去市医院进一步确诊,我的身体状态去了也是拖累,所以只能在家待着等消息,面对未知的消极恐惧,我在深夜的被窝里放声大哭,发泄掉所有的不安和焦虑。
听到妈打来电话说是良性肿瘤要尽快做手术时,整个人才从高度紧张中释放下来睡了个安稳的长觉。不良的期待虽然让过程变得艰难,但在听到不太糟糕的结果时,却令我产生了像是从鬼门关回来的兴奋感觉。
接着妈做了手术切了子宫,“沉甸甸血淋淋看不清的一坨肉”,她是这样描述的,“真是幸运的一次,老天爷眷顾。”
是的,幸运的一次,老天爷眷顾,不知怎么解释的运气都归功于老天爷。接下来出现的一系列事件都让妈和我这样感慨:我和妈都太幸运了。
不久后一个关系不错的婶婶检查出子宫癌,癌细胞迅速扩散,手术、药疗、化疗、放疗都遏制不住恐怖的爆发。婶婶的伤口甚至都迟迟愈合不了,吃不进食物,营养完全跟不上,头上稀疏的几根白发,浮肿粗糙全是褶皱的脸,暗斑遍布,眼皮沉重耷拉着,哪里看得出是四十多岁,哪里认得出是之前一起吃饭聊天的婶婶,哪里还有印象中那个优雅自信的女人,她几个月内就撒手人寰。
奶奶也在一个月内骨癌去世,我看着棺材,眼里只有淡淡的泪,哀而不伤,甚至为她感到欣喜,因为我觉得离开只有吗啡类药品才能缓解的剧痛是一种解脱。跪在木盒子前的人哭喊着,声音多大都引不起我的共鸣,活着的人把九十九分的爱给了她的尸体,忘记她还活着的时候那一分是多么多么渺小。这样的模式不自觉的在他们生命中延续、循环,直到他们自己躺进木盒子里都不会停止,可悲, 可叹,可惜。
我以后死了就不要这样,死了就把身体器官全部捐给医院,条件是医院不要告诉家人我器官的使用人,死了就死了,没有了实体的提醒,记忆就会在家人脑海中慢慢淡去。即使记忆不会消失,但死了就死了,免得活人受罪或是虚伪。
接着,认识的人里一个接着一个要么白血病要么癌症晚期要么脑溢血心肌梗塞猝死,就像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一样。这就是成人的世界吗?这就是必然要经历的吗?整个一年,死亡的音讯一次又一次地进入耳朵,那种莫名的焦虑让我不断叩问自己关于死亡的命题:
死亡意味着什么?既然早晚要死,我们活着的意义?我们活着是为了什么?如果我患了绝症,我要怎么选择?如果我身上插满管子,极度痛苦,我还有为人的尊严吗?我还要这样活着吗?金钱只能买来剩余日子里更多的疼痛,我一定要在插满管子、满胃药物的折磨中离开吗?生活很美好但死前很痛苦的人能算幸福吗?很多正在经历的事情一旦问起意义那就是个无底洞,生呀,死呀,有人能从中看到光,有人则亲手将自己埋葬在黑暗中。虽然我才十八岁,似乎思考这些问题还太早,但那些走了的好几个都是十八岁,何况,“思考死亡是为了活得更好”,“预先思考死亡等于提前谋划自由”。
我曾经觉得:活着,就像夏天暴风雨前的空气一样压抑、沉闷、无趣。而死,肉眼所见,就只是没了。没有轮回,没有天堂,没有鬼魂,没有地狱,没有审判。只是没了,没了也就没了。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所有长久压抑的、沉闷的、无趣的都没了。我可以解脱,任凭那些看着我尸体的人哭泣、叹息或是冷漠,一切都没关系了。克服了死亡前的短暂恐惧,摆脱的将是永恒的折磨。那钝痛让我疲倦,那嗡鸣让我心烦,给我勇气吧,死神。
可是在医院里真觉得自己快死的时候,我却显得极其懦弱、无助,面对撕裂的疼痛,我恐惧不已,身体在瑟瑟发抖,大脑那一刻麻木极了,原始的兽性燃起了求生的执念,模糊的声音在耳边盘旋:失去了人性,可能失去很多;失去了兽性,一定失去一切。
是的,就这么死了才真的压抑、沉闷、无趣,我心有不甘,我还有想做的事情没完成,我还有在意的人在现在和未来等我,除非自然夺走我的性命,不然我才不会轻易就离开。
史铁生关于死亡的思考中最为人所知的是“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他说的短小精悍,我们能给死去的人设立清明节、祭日,为何不能把自己的死看作必然降临的节日呢?即便这节日一生只过一次,我们也没必要把节日提前。虽然不需要快快乐乐,但也大可不必哀恸至极,平静度过足矣。
我更喜欢他的下面这段:“其实,死,不过是活着的时候的一种想法。谁想它想得发抖了,谁就输了,谁想它想得坦然镇定了,谁就赢了······要是你先就对它说不,固执地对它说不,你不仅一无所得,反而会焦躁不安、恐惧倍加,终生受它的伤害。其实所有的困境,包括死,都是借助于你自己的这种恐慌来伤害你的。”我们谁也没有经历过自己的死,一生就那么一次机会,真实的那一次之外就只有对死亡无尽的想象,你的想象若是平和充实的,那就会在死亡来临时走得坦然,否则就很可能痛苦、恐惧,留下狰狞。
顺着回忆寻找生命中死亡的影子,我发现自己恐惧的不是死亡这个事实,而是死亡前的体验,依赖别人、肉体疼痛—这个尤其难以忍受、精神屈辱—时间足够长的话这个也一样能抹杀掉活着的勇气、死亡时的孤独、可能遭受的隔离和抛弃。至于死亡的结局,躺在封闭盒子里,身体腐烂长蛆或者火化成灰······这让我想起庄周,他临死之前嘱咐弟子把自己弃尸荒野,供乌鸦、老鹰、老鼠、蝼蚁享用。我觉得自己不会想象死后被动物撕咬的场景,想想都痛,虽然那个时候自己已经没有感觉了。思考死亡的具体内容可以不同,千年前的精神却能借鉴,总之,死后的恐怖不会再让我的尸体恐惧,也不会让现在的我恐惧。
死跟生一样没有什么意义,只是人喜欢赋予生以积极,死以恐怖。不信的话,你问问自己,死亡可怕吗?如果可怕,为什么会觉得它可怕?
若必须回答活着有什么意义,那我会说,意义并不单一,有很多重:一部分为了幸福感活着,一部分为了钱权色活着,一部分为了家人活着,一部分为了朋友活着,一部分为了留恋活着,一部分只是因为活着的惯性而活着···它们并非完全各自独立,有些也相互交叉。而且并没有什么终极意义统领所有无序的意义,至少暂时没有,有时幸福感是活着的工具,有时也是目的,钱,权,色,家人,朋友···都是这样。
思考、答案都是暂时的,它们都在流动、继续。
人一生中大部分医疗费用花在最后3个月,大部分中的绝大部分又花在最后的28天。很多没有必要倾家荡产去救治的绝症病患,医生和家属却被“见死不救就是犯罪”的道德观念捆绑着,导致很多患者一辈子经受的痛苦都不如躺在病床上的最后几个月。如果我患了不治之症,浑身插满管子,每天吃大量药物,身体极度痛苦,那我宁愿自然死亡,如果自然死亡也很痛苦,如果能选择,我希望安乐死,像小宝那样,我不希望去瑞士,我希望一个人安静地死,任何我在意的人都不要在我身边,他们会增加我的不舍,我也会增加他们的痛苦,我死去的样子不要被他们看到、记住。
思考到最后,我直接抹掉了一切对生命意义的追问,我告诉自己追问生命意义本身就没有意义。只有把自己绕进逻辑循环里才能抛掉问题本身,解决问题的一种方式就是让它不存在。
死亡着,思考着,还在学校的学生们也就寒假了。
嫣文曾问过我地址,说是要寄些特别的给我。我们医院分别之后一直用手机保持着联络,家在一个县城里,物理距离其实不远。大概是因为在同一个病房待过,看过彼此最脆弱、最苍白、最憔悴甚至面容最丑陋的一面也不怎么厌恶,搀扶过对视过也不尴尬,她说我是她在网络上最信赖的人,我调侃她“网络风险高,信赖需谨慎”,然后······她快到我家时才打电话让我“收件”。
地方偏僻,我骑摩托车去接她,见面后,感觉就像是看到妈的影子,与同龄女孩儿的接触中,这种情况没遇见过,完全脱离肉欲吸引的一种幸福情绪,温暖,亲切,我喜欢和她在一起。她像一个微笑着的子宫,将我包裹起来,没有荷尔蒙滋滋乱蹦的冲动与激情,只有柔和的自在感、轻松感。后来A告诉我,遇到这样的女孩儿更适合结婚,不适合恋爱,一般结果是恋爱也谈不成,婚也结不成。
回来的路上,她在后座搂着我,就像我妈一样地理所当然。出院后我在妈面前提过嫣文,妈对她印象不错,果然一到我家,她跟我妈相处很好,俨然一对失散多年走错时间线的忘年姐妹,简直难以理解。
妈的基本对话模式就是查户口式的一堆问题,嫣文不嫌烦的回答让她越问越兴奋,“伯母”“伯母”的叫得她心头发痒,忍不住地笑。
嫣文离开后,妈经常在我面前夸她,总想撮合我和她,但就像嫣文自己说的:“咱们都不是彼此的菜。”是的,我和她,纯的很,纯的很······越来越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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