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母亲的大学生活
尽管家境不富裕,母亲在大学开始的两年还算顺利。凭着出类拔萃的学习成绩拿到一等奖学金,再加上伙食补贴,每月能有二十块钱。这些钱其实并不宽裕,但是在母亲的精打细算下,平常的吃食用度还是够用的。母亲因为一口京腔的普通话,被吸纳到校园广播站作播音员。因为有些体操跳舞的功底,又进了学校的文艺队,成了舞蹈队的骨干。
本来安安稳稳地大学生活,刚上了不到两年的课,学校里突然乱了起来。
上课的老师们都给轰走了,学生也都不上课了。然后学校的领导们教授们都给关起来了,说是交代问题。几次群众大会后,开始了一波又一波的老师们去农场下放改造。没去的老师和家属直接轰出校园,说是给遣散了。
学生们没了老师,也没人管。原来的学生会学生干部突然分成好几个帮派,相互进行敌对的宣传。几乎所有人都要写大字报批判攻击别人。
母亲出身有硬伤,这些活动躲着都来不及,哪敢去参加。可是就算是躲着,也躲不过去。
学生干部突然就把母亲的奖学金给掐了,只给每月九块钱的伙食费。这些钱只够母亲买馒头吃咸菜的,连肥皂,个人卫生用品都买不起。母亲那段时间给外婆的信明显减少,因为那八分钱的邮票实在太贵了。
母亲同宿舍的两位出身好的同学也和母亲划清界限。她们要在人前不停地批判母亲,看见母亲洗衣服,就说母亲有小资产阶级习惯,这是嫌弃劳动人民,不能融入劳动人民中。看见母亲书包里有专业书,就说母亲不讲政治,只问学问。母亲哪里还敢看书学习,学生宿舍里又不能生火,只好把书连同笔记放在洗脸盆里,接上水泡烂了,倒到厕所里冲走。
母亲这样熬了两个月,身心俱疲的时候,发现发的补助突然变成了十三块五。原来学生干部们讨论发放困难补助的时候,母亲同宿舍的这两个同学因为出身好,在这样的讨论会上说话比较硬气,她们替母亲说了话。因为是一个宿舍的,她们可以为母亲证明,尽管母亲出身姓“资”,但是家里十分困难,从来都没给邮过钱,所以母亲在这里上学没有用过资本主义的钱,是“清白”的。而且她们认为应该本着分化这些敌对阶级子女的心态,用无产阶级的博大胸怀接纳极少部分的还算优秀的人。而母亲学业优秀,擅长文艺舞蹈,宣传演说,工科学校女生太少,文宣队里需要母亲这样的人,所以应该给母亲一个为革命效力的机会。就这样,给了母亲最低一级的困难补助,四块五。
多年后,我跟着母亲,拜访这两位阿姨,谈及此事,表达感激之情。这两人轻描淡写,说还不是因为同宿舍住着,知道你母亲为人厚道。然后这两个人说起母亲种种趣事,比如母亲的笔记在同学中都是抢手货,那时候又没有复印机,她们俩总能在考试之前跟母亲一起复习,共享笔记。开始母亲拿一等奖学金的时候,发了饭票用不完的时候,也会接济她们。母亲的俄语发音标准,期末口试的时候会帮她们纠正。母亲的衣服是北京带来的,款式做工要比她们从农村带来的好些,遇到一些场合,比如班级联欢活动,或者学生出游,她们管母亲借,母亲从来都是痛快地答应。
这样,母亲还是留在文宣队,算作普通革命群众,被领导的一员。母亲负责播报各种宣传材料,也作为舞蹈演员参加文艺演出,鼓舞学生们的革命激情。
随着学校里学生团体之间的斗争日益复杂,小派别很快被大派别吞并,最后形成了势不两立的两派,割据着学校的教学楼,宿舍和操场。相互之间的斗争也从大字报,宣传标语,批判游行大会等精神冲击,演变成拳脚相加,石块,砖头,棍棒。到了最混乱的时候,听说有人找到了枪。
母亲稀里糊涂地跟着同学进了其中的一派,但是母亲已经不敢播音或者上台演出了。母亲躲在教学行政楼的暗房里帮着摄影队的同学冲洗照片。这样躲了几天,又接到通知说这幢楼要被敌对的派别攻破,所以要大家转移。母亲又跟着几个同学翻墙出了校园,在学校外的一个小树林里躲了一个晚上。那晚上母亲听到了枪响。
天亮时分,大家发现小树林里躲了一百多号自己人,学校是不敢回去了,只好大致分组,跟着住在附近农村的同学到乡下避一避。母亲第一次睡上了东北的大炕,吃了烤苞米和大锅乎烂在一起的豆角土豆茄子。大家还讨论了晚上的枪声,觉得大晚上的,没经过训练,这枪也不会有啥准头,除了震慑作用,也没啥好怕的。
然后工人革命队伍进驻学校,把两派的头目都押了起来,终止了这种混乱局面。
母亲他们几个文宣队的人被分配和工宣队的人并到一起,回到教学行政楼继续宣传工作。
母亲上到六楼去播音室的路上,迎面几个人抬着担架下楼来,担架上露出一个惨白的年轻的脸,没了生息。后面跟着两个女的,年长的脸上挂着泪痕,被年轻的拖着跌跌撞撞地缀在后面。后来听说这个学生那晚上被流弹击中,没了命,被放在七楼的盥洗室的大水漕里用福尔马林泡了好几天。
这样一番折腾,学校里的老师没了踪迹,学生逃走的回家的,也散得七七八八。偌大的校园冷冷清清,教学楼宿舍楼满目疮痍,窗玻璃没有几个完好的,门框上也没剩下几扇门。剩下的学生没有正经事儿做,游游荡荡。母亲的几个同学听说现在坐火车不要钱,决定去北京转转,劝母亲跟他们一道走走。母亲心中惦记外婆,也就同意了。
临行前母亲咬咬牙,花了八分钱买了邮票,给外婆写了一封信,大致说一切安好,已与同窗结伴,不日归家,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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