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阿琳

文｜小砚某

正月初九，一个南方的冬天冷得出奇的日子，阿琳很安静的走了。

（一）送别

阿琳走得很突然，至少我是这样觉得的。午饭时，还听到她很是调皮不讲理地跟你嚷嚷：让她酒喝，给她肉吃，不给就不吃饭！傍晚再听到母亲的电话匆匆赶回来时，她已经躺在拆掉床腿的木板上头盖着白布一动也不会动了。

明明，衣着打扮，还有身体的温度，都还一点没变，她难道不是只是睡着了吗？怎么有那么多人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开始挪移棺材操办起了丧事?阿琳是真的没了吗?

有人把寿衣拿进来了，我晃过神来帮着给她擦澡，换衣裳。阿琳病了卧床一两年，胳膊腿细得快成了一条线，以前还总想着好好养着阿琳那么易胖的体质很快就能恢复从前，结果却是终没等到。

灵堂的布置我不是很满意，阿琳的棺材灵位跟法师超度的经堂都挤在一起，她素来是不喜欢拥挤不喜欢太过吵闹的，可小镇又好像历来都是这样的规矩：不管红事白事总是要炮竹锣鼓不断，吵闹得小镇上人尽皆知。

我待在灵堂里，哪儿也不去，阿琳在这里，我就在这里陪着她。我知道，渐渐老去的阿琳是最害怕自己一个人孤独寂寞的。我披戴着麻和孝，跪坐在那里，盯着眼前的火苗和纸灰，香烛和遗像，一遍遍重复着无意识的动作。鬼神我自是不信，但这仪式，是我与她的送别。她真的，就这样舍下我走了。

阿琳，是我陆续送走的第四个老人。

这些年，时间过得太快，我陆续长大，爷爷，外公外婆，现在是阿琳，他们都陆续离开，去了另一个距离我无比遥远的世界。

（二）阿琳

阿琳是我奶奶，按照我们那儿的习惯，我常唤她一声“阿婆”。

小时候，爸爸妈妈总是在外务工整年整年都不在家里，我是阿琳一手带大的。幼时最贪恋的地方是阿琳的膝上和怀里，长大了，有她的任何地方，也是会令我感觉到温暖而安心的。这或许就是家的感觉，那个给你温暖和安定你已经习惯了的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而在我上高中之前的15个年头里，我跟阿琳，从来没有分开过超过半个月。

那时的阿琳手脚还很灵便。阿琳自年轻时便是小镇上出了名的“能干”的女人，她生养了四个男孩，全靠着自己一身坚韧的苦力气装车卸车挣钱养活家里，还要供四个孩子读书。而那时，爷爷体弱干不了重活儿，还有一点大爷脾气，阿琳一边干活一边还要伺候爷爷照看几个小孩，日子过得很是辛苦。但她从不报怨，后来阿琳跟我聊天时回忆起自己年轻时，最常挂在嘴边的，都是我父及几个叔伯小时候如何如何调皮的趣事。

直到阿琳走了，叔伯们相聚一堂，聊着聊着就开始慨叹阿琳这一生，天生劳碌命，为儿女们操劳了一辈子，过了大半辈子的苦日子，尽还没享到几天福就走了。我父亲说起他们小时候家里穷总是吃不饱肚子，阿琳卸了一天车回到家里煮一锅稀饭，总是还要给他们兄弟几个每人先乘上一大碗，等他们吃饱了，再掺水烧开跟爷爷将就着喝稀饭的汤水填肚子……

我听着听着就眼睛模糊了，阿琳曾过得这样苦，可我记忆里的她是很爱笑的。小时候，阿琳带我串门子，阿琳教我背诗写字，阿琳抱我哄我睡觉，她脸上总是挂着笑容，那道温柔的目光也一直紧紧跟随着我。以至于长大了的我一点儿也不怕她，犯了错误她也会罚我，但只要我乖乖认错保证不再犯她便很快不生我气了。而更多的时候，我在学校拿了奖状回来，或是在外面做了什么帮助别人的好事被表扬了，她总会一边笑得合不拢嘴一边夸我……

可阿琳的笑，再见不到了。

（三）病

两年前，阿琳在小镇的马路边散步消食。走着走着，突然一阵眩晕摔倒了。

几个小时后，阿琳被确诊为“大腿骨折”住进了医院的病房里。从做手术，到后期恢复，留院观察治疗，竟历时半年之久，这是阿琳第一次住那么长时间的医院病房。

彼时，我在距离阿琳很远的地方上学，间歇请假偷偷跑回去看她，总是被她一遍遍斥责往回哄赶。可总在视频里看她，又只觉得她一点点憔悴消瘦了下去。终于等到暑假，我有了一个十分光明正大的理由，跑回去医院看护我自己生病的奶奶。可阿琳还是往外赶我，眼睛里全是泪。

我不走。我得看着呀，得让护士姐姐给阿琳扎针的时候轻一点，护工阿姨买的饭不合阿琳口味怎么办？我固执地留了下来，说服了同样固执的阿琳，陪她待了一个月时间。这一个月的时间，让我第一次知道，医院原是一个如此折磨人的地方……

因为身体其它病状干扰，阿琳身上的手术伤口愈合很慢。待到第五个月，阿琳的脾气变得暴躁起来。阿琳对我说：我们回家吧，我想家，好想家。

我不能答应阿琳，因为医生说，阿琳的伤口必须每天进行专业处理，便于恢复。阿琳开始生气。她不配合医生和护士姐姐治疗，开始发脾气，吵着嚷着要回家。阿琳越来越像个小孩子。

我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像阿琳哄我那般哄她。乖乖吃药，听话打针，快点好，早些带你回家呀。许是一直不见我履行承诺，终于有一天，阿琳怒了。她扬起桌边的拐棍，第一次作势要打我，扬起来，到底又没下得去手，转过去砸碎了一桌子的药品和水杯。医生冲进来，他们按住了阿琳，给她打镇定剂……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阿琳如此歇斯底里的模样，第一次看到阿琳望向不知道是医生还是我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恨。我第一次，在周围有很多人的地方，泣不成声……

第二天，我说服父亲，去办了出院手续。

阿琳，走，我们回家。

（四）安好

阿琳变成小孩子，似乎是很久了。

高中，离开小镇在县城里读书，一个月回去家里一次。每次回家，大老远，阿琳就在路边眼巴巴的瞅着；做了好吃的，总要听我夸她几句，我若不夸她便在旁边撇嘴；我跟发小聊天，说起学校里的事儿，她便搬来凳子坐在旁边，认认真真地听着……

阿琳开始变得像小孩子，开始依赖我。可我，她不孝的孙女，还是去了远方的大学。好久，才回去看望她一次。

在阿琳缠绵病榻的两年里，其实我最知道她放不下什么。阿琳，你还没看到我毕业找到工作呢；阿琳，你还没看到我找到男朋友呢；阿琳，你说过要给我未来另一半把关的呀；阿琳，你不可以丢下我一个人……

其实阿琳，你那段日子一定过得很痛苦吧。身体上的疼痛，不能行走的折磨，失去自理能力的绝望……你早说过想早点解脱。可你自私的孙女一直坚持要你接受治疗。原谅她自私的想留你在身边久一点好吗？你不知道你离开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好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一般……

阿琳，马上又快到你的生日了，我好想你啊。可我再不能任性地打扰你，你在另一个世界，那边不会有疼痛和烦恼的对吗？

阿琳，天堂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