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致痛苦的不是贫穷，而是贪欲。”
——厄披克德特
夕阳早已遁入了远山，古雅典城的街道一如往日般的宁静。此刻的苏格拉底，那个刚刚从波提狄亚战役中归来的哲学家，正独自行走在去往陶瑞亚斯体育场的路上。那是他从军以前每日必到的场所，也是他经常实践哲学对话的场所。傍晚时分的陶瑞亚斯体育场，从来都不缺乏人气。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青年还是老年，都会选择在这个时刻聚集于此，他们在这里散步、玩耍以及谈论艺术或哲学。
此刻的苏格拉底似乎显得有些急切，脚下的步伐也快了许多，他想要更快地抵达体育场，他想要知道，在自己离开雅典的这段时间里，人们是否依然在谈论着哲学？另外，在这个偌大的体育场内，是否又出现了一些优秀的年轻人，适合成为他交流的对象？
陶瑞亚斯体育场果然和过去一样热闹，苏格拉底在这里遇到了很多熟人，其中就有那位做事老是像疯子一样的凯勒丰。凯勒丰十分热情地和苏格拉底打招呼，并把他领到了老朋友克里底亚的身边。
克里底亚这个人曾经和苏格拉底过从甚密，并向他学习了很多哲学知识。在苏格拉底从军的这些日子里，克里底亚似乎也常常光顾这个体育场，将他自己的哲学传播给这里的年轻人。其中，最令克里底亚骄傲的一件作品，应该就是他的堂弟，卡尔米德。卡尔米德出生于名门望族，是格劳孔的儿子，也是柏拉图的亲舅舅。克里底亚告诉苏格拉底，他的这位堂弟，长得极为俊美，并且充满着智慧，早已成为年轻一代中的翘楚，他不仅是一位哲学家，还是一位诗人。克里底亚对他的堂弟是如此地赞不绝口，这显然激起了苏格拉底极大的兴趣。而就在这个时候，俊美的卡尔米德正从不远处走来。
苏格拉底表示，他很想和卡尔米德谈论一番，希望克里底亚可以为其引荐。克里底亚爽快地答应了。但是，非常有意思的是，克里底亚并没有提前征得苏格拉底的同意，就十分霸道地给他按上了一个医生的身份。因为卡尔米德最近身体有些不适，经常会感到头疼，克里底亚希望苏格拉底可以以一个医生的身份去见卡尔米德，并与其交谈。
灵魂的药方
在《卡尔米德篇》中，苏格拉底先后与卡尔米德和克里底亚讨论哲学，这一篇对话的主题是“sophrosyne”。“sophrosyne”这个词，常常被翻译为“节制”。但事实上，这个希腊语的涵义是极为丰富的，它不仅仅指身体上的自我约束，还包含着理智的健全，谦和的态度等等。因此，将《卡尔米德篇》中的“sophrosyne”仅仅译为“节制”实在是有些失当。故而有些学者会把这个词翻译为“明智”，而“节制”只能算是“明智”这个词中所蕴含的一层涵义。
苏格拉底按照克里底亚的要求，扮演起了医生的角色。但是，他告诉卡尔米德，身体的病痛其实意味着灵魂的缺陷。因此，若是真的要治病，就“一定不能不治灵魂而只治身体”。他宣称：“一切善恶，无论是身体中的还是在整个人身上的，均源于灵魂而流向各处，就好像从头流向眼睛。因此要想头和身体健康，你们必须从治疗灵魂开始，灵魂是首要的，最根本的。”他告诉卡尔米德，自己曾经从色雷斯国王的御医那里学得一个咒语，通过使用一片树叶，并在使用的同时念诵这个咒语，就可以治愈他的灵魂，从而治愈头疼。在这里，他首次引出了“节制”这个话题。他说：“这些咒语就是美妙的话语，通过这些话语，把节制种植在灵魂中，节制呆在灵魂中，从那里出来，健康便迅速地从那里输出，不仅传到头部，而且传到整个身体。”在苏格拉底看来，像卡尔米德这样长相俊美的人，若是能够再拥有一颗节制的灵魂，那便是一个绝对幸福的人。苏格拉底通过这个话题，顺利地将自己从医生的身份变回了哲学家的身份，他开始用惯常的手法询问卡尔米德，到底什么是节制？
苏格拉底的哲学讨论总是如此展开的，他首先将自己置于一种“无知”的境地，然后开始追问那些认为自己有某种品格或是认为自己拥有关于品格的知识的人。他会不断地追问下去，直到那个人能够给出关于这种品格的真正定义为止。因为在苏格拉底看来，如果我们真的拥有某种品格或是拥有关于某种品格的知识， 那么我们自然能够给这种品格下一个严格准确的定义，否则，我们便只能承认自己的无知。
什么是节制?
在这篇对话中，苏格拉底用同样的方式追问卡尔米德，希望他可以给节制下一个定义。卡尔米德一开始有些犹豫，似乎有些不太愿意回答。但最终他还是给节制下了一个定义，他说：“节制就是有序而又平静地做一切事情，例如在路上行走、谈话、总之以这种方式做一切事情。”也就是说，节制就是某种平静，是一种行为方式。但是，这个定义，显然得不到苏格拉底的认同。他反驳道，平静的行为未必都是高尚的，比如在体育运动中，敏捷和灵活就显然比平静更高尚，更优秀。另外，平静有时候还意味着某种迟钝。当我们在理解音乐家的作品或哲学家的思想时，敏捷的反应力和领悟力才是值得被赞扬的。
事实上，从逻辑论证的角度而言，《卡尔米德篇》的表现并不优异。如果读者一味地追求论证的严密性，那么，这篇对话录显然会让他们失望。其实从更为广义的角度来说，逻辑论证只是哲学的一种呈现方式，真正有心的读者，要学着从不同的维度去理解一部哲学著作。就像在这个地方，苏格拉底的反驳，其目的并不是要和卡尔米德争论对错是非。他的反驳，更像是某种启发。苏格拉底十分清楚，卡尔米德给出的第一个关于节制的定义，只不过是一种人云亦云，并非来自他自己的领悟。因为常人都生活在观念的罗网之中，随着年龄的增长，人很容易固执己见，很容易站在极为狭隘的角度去理解世界和人生。哲学这种活动，正是要试图帮助我们打破观念之网，不让自己活在人云亦云的肤浅之中，而是要试着将作为“常人”的“非本真的我”升华为有着独立思想的“本真的我”。人云亦云是极为可怕的，它会让我们的灵魂丢失高贵的属性，会让每一个独特的生命淹没于芸芸众生的平凡之中。
于是，苏格拉底提醒并鼓励卡尔米德：“请你更加密切地关注你自己。想一想节制对你产生的影响，节制的本性应当会产生这种影响。仔细地想一想，然后真实勇敢地告诉我，什么是节制？”
在苏格拉底的鼓励下，卡尔米德开始了对自我的探索，接着他便给出了关于节制的第二个定义。他说：“节制使人感到羞耻或使人谦虚，节制与谦虚是一回事。”相较而言，这个定义比第一个更好一些。因为将节制视为身体上的某种自我约束这一观点，是当时希腊人的普遍看法。作为一种美德，我们必须对它有所体验，而不能只是停留于知识的层面。卡尔米德显然回看了自我，他觉察自己是一个有羞耻心的人。不过，苏格拉底仍然提出了反驳。他引用了荷马《奥德赛》中的一句话：“对于一个乞讨者来说，羞怯不是一种好品格。”也就是说，节制作为灵魂的一种明智，它应当是绝对高尚的好品格。但是，羞怯却不同，它对于常人而言，或许是某种谦虚，但对于一个乞讨者而言，却不是好的品格。由此可见，节制并不等同于羞耻或谦虚。
在这个部分，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到卡尔米德的性格，他确实有羞耻心，正如对话的开头，当苏格拉底问卡尔米德是否拥有节制的品格时，他表现地极为羞涩与谦逊。他说自己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说自己是节制的，显然有些狂妄，但若是说自己不节制，似乎又会令自己的堂哥克里底亚成为一个说谎的人。因为克里底亚曾经不止一次地宣称，自己的弟弟是当今时代最有节制的青年。我们会发现，在卡尔米德的这种谦逊背后，似乎还隐藏着某种懦弱。他十分在意他人对他的评价和看法。而后面的对话也确实证明了我们的这种推测。卡尔米德显然缺乏足够地勇气，当他面对苏格拉底的再一次反驳时，卡尔米德立刻抛弃了自己原有的立场，他也不再遵循苏格拉底的提醒，不再努力地回看自我，而是再次搬出他人的言论。他说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个定义，这个定义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那就是“所谓节制就是做我们自己的事。”
苏格拉底的愤怒
在这个时候，苏格拉底的表现是愤怒的，他已经猜到，这个定义一定是卡尔米德的堂哥克里底亚告诉他的。在《卡尔米德篇》中，苏格拉底曾数度表达愤怒的情绪，而这种情绪恰恰是我们理解此篇对话的关键所在。苏格拉底为什么会如此愤怒？因为他曾经和克里底亚讨论哲学，但克里底亚却是一个自负狂妄且缺乏智慧的人，他并没有真正理解苏格拉底的哲学，而是将其歪曲为自己的理论，并传播给雅典的年轻人。就比如这句“节制就是做我们自己的事”，这显然是来自苏格拉底对节制的看法，但克里底亚不仅不能真正理解和践行这句话，却还要把这种错误的理解散布出去，影响着像卡尔米德这样的青年。
我猜想，柏拉图写这篇对话的用意之一，是要为苏格拉底辩护。因为苏格拉底被判处死刑的其中一项罪名就是蛊惑雅典青年。可是，苏格拉底明明是在传播哲学，为什么变成了一种蛊惑呢？柏拉图似乎想通过这篇对话告诉众人，真正蛊惑青年的不是苏格拉底，而是像克里底亚这样歪曲苏格拉底的哲学思想的人。要知道，伯罗奔尼撒战争以后，斯巴达的国王在雅典建立了一个傀儡政府，史称三十僭主。而这三十僭主的核心领导者，正是柏拉图的两位舅舅，也就是本篇对话中的克里底亚和卡尔米德。苏格拉底不满三十僭主的统治，因为这样的统治令雅典城丧失了一直以来都引以自傲的民主精神。所以，在这篇对话中，极有可能暗含了这种冲突。柏拉图虽然是克里底亚和卡尔米德的外甥，但他自己却坚持站在正义的一边。另外，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理解哲学也需要一定的历史背景，因为任何一种思想的产生，都不是凭空而起的，它总是离不开哲学家所处的时代，离不开生活环境的发酵，诚如黑格尔所言：“没有人能够真正超出他的时代。”
卡尔米德凭着他“谦逊”的美德顺利地躲过了苏格拉底的再一次追问，而紧接着将要登场的就是他的哥哥，也是他的监护人克里底亚。而这个肆意歪曲苏格拉底哲学的狂妄之徒，又会如何招架苏格拉底的提问呢？请看下一篇解读“认识你自己｜读柏拉图《卡尔米德篇》（2）”。
2019.1.14
灵魂的药方｜读柏拉图《卡尔米德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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