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子

        夏天到了，女孩子的裙摆飘起来了。就在半个月前，天气还凉，我穿着小裙子，在阳台上试探温度，看校园里为数不多的两个路人男生都是长袖长裤，默默认怂，套上我的皮夹克。谁知道下午走在校园里，看女孩子们衣袂飘飘，鹅黄，淡粉，月白色，光致致的小腿下踩着浅色的小高跟，而我夹杂其间，黑衣黑裙黑裤袜，简直暗黑巫婆。沮丧又羡慕，同时心中颇为诧异，“啊，她们都不冷的吗？”

        如今天气转暖，着轻薄衣裙更是名正言顺，我早已目不暇接——裙有长短之分，穿长裙的女孩往往披肩长发，还有盈盈细腰，长裙通常纱制，微风一吹，云雾一般轻轻飘起，走动间就是一首长而婉转的抒情诗。短裙俏皮，摇来摆去，活泼泼露出一双腿。啊，怎么能不偷偷看腿呢？我最爱看一个体态漂亮的女孩子穿短裙走过来。不好看的要数木桶裙，这是某位男性友人为牛仔短裙起的尊称。我试过，牛仔短裙对于我们身材普通的女孩不够友好，而且坐多了有褶皱，劝诸位买前三思。

　　不过蓬蓬裙，我已经多年没见了。我从小看迪士尼动画，那蓬松的大长裙摆，简直是每位公主的标配。我小时候，看电视上一群小女孩穿白蓬蓬裙跳芭蕾舞，我妈妈指着电视问我，“给你买一条这样的裙子吧，想不想要？”谁不想要，我自然连连点头。第二天我就得到了一条白纱裙，不过看到的那一瞬间有点失望——电视里的裙子，是蓬松的，裙摆是翘翘的，我的裙摆虽然也大，但是耷拉着，垂头丧气的。多年后我才知道，那翘翘的裙子里都是有铁丝裙撑的，当时不知道，只以为自己的裙子不好。

　　过了大概不到一年，爸爸的朋友从北京带了一条公主级别的白蓬蓬裙。天呢，简直是我的梦幻裙，是我认知里最最漂亮的一条裙子，很长一段时间，我画漫画，画美少女，为她们提供的豪华标配就是配上一条那样的裙子。前几天我看了一个视频，一个小女孩穿着洁白的蓬蓬纱裙开心地咯咯笑。有人评论说，每个小女孩穿上这样的裙子都会变成公主吧？我看着那笑容，就想到了我的梦幻纱裙，完全理解她有多幸福！我的那条裙子，不像其他的普通纱裙，只有一层裙摆。它有三四层裙摆，所以即使没有裙撑，也足够蓬松，每一层都是不一样的纹路，最外面一层最漂亮，从中间分开，点缀着紫色的玫瑰花，我穿上它，一圈一圈地转，想象自己是迪士尼动画里的小仙女，是电视剧里的外国小女孩，无忧无虑的贵族公主，在修剪规整漂亮的花园里玩耍，阳光洒到我亚麻色的头发上，我扬起脸露出甜蜜的笑。年长的侍女在不远处留神我的一举一动，看着我淘气的样子又无奈又宠爱地说，“我的上帝啊。”当然，这样的想象持续不了太久，我就因为转太多圈而感受天旋地转几欲昏厥了。

　　为了裙子，我还遭受脱臼之苦。大概四五岁，还上幼儿园，妈妈接我回家，路过玻璃橱窗里挂着一条金黄色的纱裙，我小时候挚爱金黄色，看见金色裙子便吵着要买。妈妈说那裙子太小了，我穿不下。我完全不死心，要挣脱她的手跑过去看裙子，而妈妈使劲把我往回拽，争执不下间突然阵痛袭来，左臂和肩膀连接处似乎断了一样钻心地痛。我哇哇大哭，妈妈没反应过来，以为我买不成裙子要撒泼，我嚎哭着喊疼，她才意识到不对，带我去超市买了我最喜欢的浪味仙，然后小心翼翼，无比温柔地让我把浪味仙举起来。那时候我已经哭得有点抽抽了，右手轻松举过头顶，左手只能举到与肩平齐，妈妈问我不能再高了吗。不能，再高就疼了。那天晚上我爸爸出去喝酒了，我妈妈给他打电话，他安排了我们家属院的朋友帮忙。好几个高高大大的陌生人带着我和我妈妈，天已经黑了，我心里全是对未知的恐惧。他们没带我去医院，而是去敲某位医生家的门。平时看过的电视剧在此刻起了作用，我眼前浮现出电视剧里的手术场景：“啪！”，洁白的托盘上，几把手术刀手术剪被匆忙而无感情地放上去，发出金属碰撞的冰冷声响。一盏白色的手术灯啪的亮起来，毫无知觉的病人被推进这惨白冰冷的世界……

　　在我幼年浅薄的认知里，我这次的剧痛只能通过手术解决了，本来已经极度恐惧，院里那只哈巴狗还凶神恶煞的渲染气氛，黑漆漆的夜晚，头顶惨败的月光，脚下有急促的狗吠，前面等待我的是未知的手术台，我瑟瑟发抖，嗷嗷大哭，但是那位医生已经出现了。他头发灰白，体态略胖，笑眯眯地把我拉过来，而此刻我的哭声已经如游龙般攀上缺氧的珠穆朗玛峰，那医生肯定是被我哭得不堪其扰，想快点解决掉我。他的手很大，把我左边胳膊轻轻往一握，一推，我只当他这是动手术前的准备工作，却听他说；“好了。”

　　好了？我难以置信地把手臂举了举，发现可以举过头顶了，这才相信是真的好了。可是，手术台呢？剪刀呢？托盘，还有白炽灯呢？我都还没进他们家客厅呢。

　　那天晚上，“术后康复”的我吃着浪味仙，享受着妈妈充满愧疚的温柔，第二天她特地去那家店问了老板，那条裙子确实太小了，是给两三岁小孩子穿的。她告诉我的时候，我心里早就把这害我脱臼的罪魁祸首丢到九霄云外了。

　　后来我上了小学，裙子的风格越来越含蓄，小学三年级，有个小女生穿超短裙，还被我们议论纷纷。到了初中，我们都把自己藏在宽大的校服裤里。其实女生的夏季校服里有裙子，可是我一次都没有穿过，我的同学们也是。我们年级有个出名的女生，我相信你们中学也有这样的女孩，长得漂亮，性格活泼，喜欢和男生玩，谈过不少恋爱，闻名全年级。夏天刚一露头，她就换上了我们的夏季校服。白上衣，百褶短裙，泰然自若地窗外走过，给我们惊鸿一瞥。

　　第二天，班主任就在班会上发言，“三班那个女生，穿的那是什么？裙子？你们不要跟她学。”言谈间颇为不屑，好像在谈论什么不正经的人和事。我们开班会喜欢低头写作业，因为班主任说过，我们可以一边自习一边听她讲，这样不浪费我们的时间。所以当她那么说那个女生时，我们正埋头自习，回她以驯顺的沉默。但是那宽大的校服，似乎又更宽大了一些，我们这些装在套子里的人，则又更瑟缩了一些。

　　我于是多年没穿过裙子了，待高考结束，早已经习惯了运动裤和运动鞋，妈妈带我去买衣服，看见一条百褶长裙，要我试穿，我心跳无比，抗拒又期待，好像是约会久未谋面的情人。但是旧情人并不温柔，我连拉链也拉不开，心急手抖，好不容易套上它还卡着腰，我走出去，小心翼翼地走到穿衣镜面前，接受它对我的审判。

　　那真是一次失败的久别重逢，我和裙子分开太久，久到我们已经不适应彼此，我落荒而逃，把它脱掉，放彼此一条生路。

　　对美的感知和渴求是多么地发自天然啊。我们曾经狠狠压抑过它，但从未成功阉割，反而留下了经久不灭的后遗症。后遗症之一，我喜欢看女生，特别是欣赏各种各样穿裙子的女生。之二，挚爱百褶短裙，永远记得我整个中学时代，都没敢大大方方地把我们的夏季校服穿出去，没有和一群穿裙子的小伙伴尖叫打闹，没有穿着裙子慢慢从窗边走过，去给运动会上心仪的男生送水……于是我一遍遍重温那从未曾实现的旧梦。

　　我与裙子的故事就是这样，做不成日日夫妻，做周末情侣也是好的，自己穿了不好看，欣赏别人也是好的。有次我目睹一个女生，淡妆薄裙，清新自然。款款从女生宿舍楼走下，走向她玩手机的男朋友。那男生抬起头，把手机往兜里一揣就带着她走，对那足以惊艳我的亮相视若无睹。我站在一旁愤愤不平了很久。

　　天呢，那么好看的女朋友，那么好看的裙子，你怎么可以毫无反应，连句赞美都不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