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生跌宕坎坷,不乏传奇的故事,而最让我惊奇的是那一个在别人背上练字的少年,在黑夜中,在戏台前,在1960年。
——致敬在无比艰辛的年代里坚持读书梦想的老父亲
01
四十年代作为一个社会动乱不堪的时期,父亲降生在闽南一个大家庭,排行第二,成为家中不被重视的孩子,连名字都是上学后老师给取的。
在父亲长到十来岁的时候,农村合作社开始在各个村庄热火朝天地进行,这种劳作方式的实施作为文革的前奏,也把学堂中的孩子押到了田里,接受劳作教育,锄地耕地播种施肥挑水拔草,父亲也在其列。
尽管父亲没有背井离乡,但不能上学读书的日子显得无趣又无奈。
父亲常常思念背起书包捧读书本的日子,于是经常熬着煤油灯写日记,倾诉内心的苦闷。
一个明丽午后,我从父亲的一推旧书中找到了一本日记,记录了父亲一年的心情和足迹,时间就停留在1960。
我在老屋的后院中翻阅它,时间镶在每一个页面上的暗黄色调,都诉说着时代的久远,隔了半个世纪的光阴汹涌地闯到我的眼前。
02
那个年代“百无一用是书生”,偏偏少年的父亲特别瘦小,正是文文弱弱的书生相,在地里干起活来慢条斯理、一板一眼仔细。
白天父亲与家人在田地里干活,有时送饭,有时锄草,有时施肥,一切农活都得干。
晚上回到家,吃饭洗刷完,父亲便坐到煤油灯下看书习字,他那龙飞凤舞刚健有力的字迹大约就在那一夜夜的煤油灯下练就的。
尽管能看的书微乎其微,可以练习的本子少之甚少,但父亲依然为此感到快乐和期待。
这样的生活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某一天。
父亲从同学那儿得知隔壁村开办学堂的消息。
父亲跑到爷爷奶奶面前,兴奋得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好不容易才把这事说清。
那对读书的渴望和希翼在爷爷奶奶伯父眼中一览无遗,经过几番争辩讨论,爷爷奶奶最终同意父亲再上学的请求。
从此,每天清晨天微微亮,父亲就背起他破旧的书包(一块破布缝了两条背带)出门,和他同学欢喜地踏着青草香朝学堂进发。
一路崎岖难行。两个村庄之间,有两座几十米高的山丘,沿着山脚走弯路要花一个钟,越过山丘走山路能节省一半时间。因为学堂开课早,他们不得不登上山丘,争取在上课前赶到学堂。
父亲每天不厌其烦地上山、下山。下了山,再步行几百米,遇上好天气勉强可以跌跌撞撞地走,一旦撞见下雨天,常常提着裤管走得歪歪斜斜不成人样,沾上累累的泥土,溅起一朵朵水花。
但,即使跋山涉水路途难行,父亲每天必定准时到达学堂上课。
当然父亲也还要到田里劳作,也要分担家务活,但父亲总在爷爷奶奶的默许下偷偷逃走,去上课。
在学堂、家和田地之间,父亲过得游刃有余,充实而满足,对他来说,生活里又多了书本的陪伴,何其幸哉。在抡起锄头放下水担之间,我想父亲一定在美美地笑着。
03
常言:快乐的时光容易过。
逃班上学的日子戛然而止!
村政策的改革,学堂关闭了,父亲也被迫退了学,从此不再踏进学堂半步。
父亲又回到太阳地下,脸朝黄土背朝天地整日劳作,锄地耕地播种施肥挑水拔草,日复一日。
后来,父亲的纸写完了、笔坏了,家里的煤油灯越来越暗。
再后来,灯芯和煤油紧缺了,夜也更幽深了。
左邻右舍搬出长板凳短木凳坐到家门口来拉家常,东家长西家短,谁家的女儿嫁新郎,谁家的媳妇贤惠女。进过城的人带来城里的新鲜热闹事,没进城的听得津津有味、余音绕梁再三回味。
从饭后谈到睡前,夜的前半曲在这些谈资中抑扬顿挫地拨动,当屋内的钟声敲完第九声,大家就都散了。
循着来时的路回到自己的窝,关上门拉上窗,盖上被子,回想下刚刚听到的有趣的事儿,思忖下明天要干的活,然后眯上眼呼呼睡去。
父亲坐在人群中间却是极少说话的,偶尔为某个笑话也哈哈笑上一阵,却始终没有他挑起的话题和加入的份,偶尔在别人询问的当儿才听见他木讷的回答,简短而轻声细语。
大约父亲更喜欢煤油灯下的静静书写吧?
04
夏日的一天,潮剧团下乡巡演,来到村里,父亲高兴地早早等在台前。
那个年代没有电影院没有电脑,连电视机都还没出现,每个村庄里只有一些竹子搭就的戏棚子,棚子里穿着戏服唱着古老对白的戏子和反复咏唱的戏曲,这是劳作一天的的庄稼人惬意的休闲科目。
咿咿呀呀的腔调,把一句只有四个字的话拉成十来米长的线,拉长再拉长,不断延伸,每个字就像线上的一个结,拖沓又曼妙。
古筝锣鼓的雄浑,羌笛扬琴的悠扬,二弦三弦二胡的哀怨,主人忘归客不发的琵琶声……时缓时急,时而淡如小桥流水树梢鸣啾啾,时而洪如惊涛拍岸风起云涌。
奸臣坏相、忠良之后、聪慧娴妃、昏庸帝王、不孝子孙……每一个故事都有一个大团圆,每一个剧目都在彰显邪不能胜正的道理。
父亲守在台前看了一夜,从头到尾,一个细节也没落下。
第二天潮剧团转到了附近的村庄,而父亲也从此迷上了潮剧,只要在隔壁村庄上演,无论刮风下雨天寒地冻,他必定从头至尾捧场到底。
看潮剧倒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父亲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而这也成为他此后生活的笑谈。
05
坐在父亲前面的人偶尔回头看父亲,幸好是慈眉善目的老者。父亲安心又放心地继续他手指间的活:在老人的背上练字!
老人家的背是写不完的纸张,父亲的手指是写不坏的笔!
所谓“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比比划划的亲密接触,就像枝枝叶叶在老人背上的挠痒痒,两人心照不宣、乐此不彼。
没有纸笔,没有书本,父亲又把熟记于心的字句徒手写在疏松的沙土上,抑或沾上水写在干燥的桌子木板上,只要他停下手中的农活家务活闲暇下来的时候。
这是父亲终身难忘的轶事,这也成为父亲难以更改的习惯一生相随!
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父亲静坐下来时,手指总会不自觉地比划,或者在桌上或者在大腿上,然而比划的是什么,父亲却并不知道。
母亲因此常常责备他坐姿不够庄重沉稳,偶尔还会忍无可忍地把他的手按在椅子扶手上,或者握在手心。
06
认真算起父亲的学历,连小学毕业都够不上,父亲却阅读了许多书籍,并且写下一部家族的族谱。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许多个夜里父亲都是埋首纸堆,手中的钢笔写写停停,桌上的书拿起又放下,日光灯下的他和1960年那个在煤油灯下快乐书写的男孩一样认真。
在旭日东升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在我和哥哥修葺过的后院里,花花草草中间,也常看到父亲手持书本坐在太师椅上的背影。
我和哥哥书柜中的书父亲也阅读了十之八九,就连我的教科书,父亲也不放过。不管是我看不懂的《资治通鉴》,还是《世界历史上下五千年》,还是各种文学读本(因我高中主修历史,大学主修文学)。
如今即使已入古稀之年,因眼疾手术影响而只剩一只眼睛能模糊看见,佩戴着墨镜的父亲,仍喜好一个人时不时翻翻书,看看经文(即使我们阻止和劝慰)。
当年我和哥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辗转到父亲手中时,他欣喜的神态我仍记忆犹新,那骄傲的神情仿佛是他自己将远赴他乡上学去一般。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呀。
但,父亲终究是退到了幕后,他读书的梦想也只能让我们这一辈人来实现。
在基因上,我们继承了父亲渴慕知识的秉性,而又比父亲幸运,能够生活在自由获取知识的时代,能够进入梦想中的学府深造。
我和哥哥成为家族中唯一读到大学的孩子,曾被投来许多羡慕的眼光,然而我们只是去完成父亲祈望实现而未能实现的梦想,仅此而已!
漫长的几十年过去了,父亲已然活成了百科全书,读书看报看新闻,信手拈来的都是我不知道的事件故事、科普常识,即使他依旧固执倔强如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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