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
“蚂蚁!妈妈快看…..”
“妈妈,窗户外面有好多好多蚂蚁。好多好多。哇哦……”
还不到四岁的家铭半跪在窗台边用稚气的童音兴奋地大喊妈妈子珍,眼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窗外——许是大雨前壮观的蚂蚁景象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听到家铭的喊声子珍并没有立即冲过来,她正在厨房里忙碌,好几天前就答应家铭给他做奶油蛋糕,今天才好不容易拿到一盒鲜奶。本来这些是保姆苏阿姨最擅长的事,现在苏阿姨被突然的禁足令困在家里,子珍只好自己笨手笨脚地亲自上阵。
外面天有些阴,预报说傍晚有雨,子珍一边忙一边不忘声音温柔地跟客厅里的家铭说话,“就要下大雨了。所以蚂蚁们忙着搬家呢。家铭你数一数,一共有多少只蚂蚁?”
她知道家铭最喜欢看密密麻麻的蚂蚁堆叠着拥挤着在一起的样子,有时候到外面散步,路上看见黑压压一小片蚂蚁,家铭就会撅着小屁股蹲在那里聚精会神看上半个小时也不嫌累,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奇观——最终的离开也一定是被子珍连拖带抱哄走的。
“有好多蚂蚁。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哎呀,太多了妈妈,数不过来……“ 家铭嫩着声音跟子珍报告。家铭数数是一绝,但是现在他数到十就放弃继续数,想来窗外的蚂蚁实在太多。家铭嘟哝一会儿就不出声了,只是聚精会神对着窗外,使劲儿向前伸头看,小脸儿在玻璃窗上都挤扁了。
家铭家在这栋商业公寓的最顶层,因为天气阴沉,大下午的就点上了灯,满室通明。屋子里的色调温馨,空间开阔,家具一水儿的都是时下流行的欧洲风格,极其简约雅致。客厅里的黑胡桃木地板上的长毛白色地毯上,摆放着家铭刚刚搭起来的绿色赛车轨道——他是去窗台拿他的玩具小赛车时发现了窗外的蚂蚁。
“蚂蚁!爸爸,快看蚂蚁!”
家铭偶一转脸发现了从书房踱出来的敏生,又冲爸爸大声喊,希望敏生来分享他的发现的喜悦。
一脸倦意的敏生冲家铭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他刚刚开完了两个网络会议。自从封闭在家以来,他每天的会议比之前还要多。那么多公司的事等着处理,真是让人焦头烂额。
年纪轻轻的敏生已经是一家颇有规模的公司的大老板。敏生的发家史被媒体记者渲染得像个传奇,其实他就是运气好,学生时代边读书边业余炒股,到大学毕业时竟然积攒下一大笔资金,他干脆用这第一桶金开始了自己的创业,没想到生意一路做得顺风顺水,几年下来就积累到近亿的身家——不过这都是疫情开始之前的事了。
“要是没有这该死的横空出世的新冠疫情,”敏生最近常忍不住这样想,“我现在一定有十亿身家了。”当然这个数字跟那些有家世背景的人比不算什么,但在白手起家的同龄人里,即使放在全中国敏生也绝对是佼佼者,用媒体的话说,他是一颗冉冉升起的科技新星,并且已经展露出时代巨星的峥嵘一角……
可惜,新冠倏然改变了一切。
他现在哪里还是什么未来巨星,他已经缩小为正在坠落的小得可怜的流星,或许很快,他就会变成一块被遗忘在沙漠里的又黑又硬毫无价值的陨石,有时候敏生心里会升起一股莫名的恨意——不知道该恨谁,恨什么,但是一定有什么应当让他恨。是什么摧毁了他正在升起的科技帝国?
“人海中有大白鲨,专门吃我们这些小鱼。钱再多没有权力没有背景对他们来说就是小鱼,就是排着队等他们来吃掉我们。你等着看,一场疫情下来,我们会被吃得一根骨头都不剩。”
敏生想起云谯喝醉酒后掷地有声的话(云谯他们说到“他们“这两个字都心照不宣,从不说明是谁,但是他们都知道这两个字带着一股神秘的压迫力量也带着一股残暴之气),还有云谯的死……忽地悲凉起来。他用力甩甩头,想把云谯从自己的脑子里甩出去,却适得其反,云谯的样子和话语越发清晰起来。
“自杀是传染性癌症。在疫情期间尤其是。比XX的新冠厉害多了,染上就没得活。”这是段陆的话。自从云谯过世,段陆就开始去见心理医生。以前他们几个,敏生、云谯和段陆,常在一起喝酒,他们都是这个城市的科技产业新星,各自有一番拼搏奋斗的历史,曾经有记者还专门为他们三个撰写过默市三剑客的报道。
“三剑客快沦落成三贱客了!“敏生嘴角挂起一个苦笑。云谯公司的员工在他死后把他骂得好惨,骂云谯无能,更不负责任,让公司负债累累,只因他们的公司破产清算后,员工们可以拿到的补偿非常寒酸。敏生听着这些议论心里发冷。难道这些都要怪云谯?是云谯把新冠病毒造出来的?是云谯让大家都禁足在家不事生产?是云谯让公司半停产两年?是云谯要把自己一手创立的公司,还有他自己,白白毁掉?
“他X的,都是些吃软怕硬的白眼狼!云谯就是太有责任感了,觉得对不起公司上千号员工,精神压力太大才想不开自杀,不然谁好好活着会想死?!”想起段陆的话,敏生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这几天他也开始不断想到“死“这个词。
敏生长叹出一口气,他不能再想下去了。他不能死,他得活着。他还有家铭。
仿佛为了证明这一点,敏生快步走向窗台边上的儿子家铭,从后面紧紧搂住他像紧紧抓住了一根求生的稻草。敏生一边像家铭一样把脸贴到窗玻璃上往外看,一边嘴里说着,“我们一起看蚂蚁看蚂蚁。要下雨喽,蚂蚁要搬家喽——”
敏生最后那个“喽”字只说了一半,话音就戛然而止。
窗外哪里有什么蚂蚁搬家……那是人群!
从高高的楼顶看下去,蚂蚁一样的人,黑压压密密麻麻聚在一起,过一会儿汹涌地逃命似的疏散开赶着向前跑几步,又立定,黑压压密密麻麻重新又挤在一处——那是人群在排队做核酸检查。
那些小小的黑点,小小的蚂蚁一样的黑点,被什么驱赶着身不由己的黑点……敏生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一根尖锥狠狠地扎了一锥子。
“那不是蚂蚁,是人——“敏生艰难地纠正家铭。
这种纠正有意义么?敏生不知道。但他就是觉得该纠正家铭的话。那些的确不是蚂蚁,是人,是很多很多平凡普通的人——那蚁群一样的人堆里大约是没有什么达官贵人吧!
“是蚂蚁。是蚂蚁……“家铭不听。
的确太像蚂蚁了。敏生忍不住眯起眼睛,要是他不知道那些人在干什么,不知道此刻是从高空向下看,要是他也是家铭的年纪……他也会脱口而出说那些是蚂蚁,不是人——从这里看这些人的确跟蚂蚁太相像了。这些人拥挤成一团,他们主动又机械地排列,也没有人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秩序——他们没有理由不是蚂蚁。
父子两个还在争论,子珍忽然从厨房里急忙忙地冲出来。
“忘了,要做核酸检测去!明天我约好了给家铭打疫苗,今天必须做核酸测试,不然黄码不让打。”
子珍伸手要抱家铭。
“妈妈看,蚂蚁……”家铭还不肯离开窗外的成群结队的蚂蚁。
子珍探头往外看了一眼,立即笑了,用手指刮了刮家铭的小鼻子,“那是人,小傻瓜。”
“走,我们下去看蚂蚁去。”子珍知道怎么能把家铭从窗前引开。家铭果然顺从地进了她的怀抱。
“我也要去。”敏生跟着走出门来,“又有两个海外订单取消了。我明天必须要去银行谈一个贷款合同,黄码不让进银行。”
本来嘟着小嘴的家铭看爸爸也一起下楼立即就很开心,敏生却心情沉郁。疫情以来已经有太多订单取消了,而他毫无办法。
敏生跟在妻子儿子后面走着,觉得有什么像镣铐,沉重地束缚住他的双足,令他几乎迈不开步子。然而他又必须下楼去,为了那个通行证一样的绿码,他必须加入蚂蚁的队伍中去。他太需要银行那笔贷款了。若是这笔贷款搞不定,再这样下去他可能要卖掉这套豪华顶层住房了——这一点他还没有跟子珍透露半点消息。能拖一天先拖一天。
他们一家人下楼来,地上早有社区员工画好了白色箭头指示他们如何走去排队的队伍。家铭已经忘了蚂蚁,他看见带滑梯的小公园,扭动着小身子就想从子珍的怀里下来。
“不能下来。不能乱跑。不然会被警察叔叔抓走的。”子珍声音低低地吓唬着家铭。家铭果然害怕,惊恐着一双大眼睛四处寻找警察的身影,没有找到,却也不再闹着要下地去玩了。
敏生像梦游似的跟在妻子身后,他甚至忘了从妻子手中接过家铭来抱着。子珍没有骗家铭,他们的确不能随便在楼层间穿行,必须按照画好的箭头指示行走。如果不遵照指示,被巡视队的人发现,会把他们抓上巡视车,作为不遵守禁足命令乱走动的破坏分子抓走——“不听话不在家好好禁足,到街上乱跑的,见一个抓一个。”有官员真的就这么说,也有人据说真的就这么被抓走了。
“还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不能发生呢?”云谯去世前最后一次他们聚会时曾经这么问过。那时他们沉默。而今答案在敏生心里越来越清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敏生这样想着,他们一家已经跟随着威严的白色箭头,绕了好大的圈子之后,来到了排队检查核酸的队伍的最末尾。等待做核酸检查的队伍围绕楼群曲折着,人群时不时地得到指令向前挪动一下,像一条粗粗的中国龙在摆动长尾。
即使乌云压得天色越来越暗,来检测的人仍不断增加,很快敏生他们后面就排起长长的一条尾巴了。
整条队伍里的人群几乎都戴着口罩,看不清表情,但即使这样,从那一双双露在外面的眼睛也可以看出,大家都被疫情折磨得快不像个人的样子了。
站在人群的队伍里一动不动的时候,敏生忍不住抬头向上看,看到塔楼的最顶层那里,回想着刚才自己从上面往下看的情景,同时麻木地跟随队伍向前移动——除了服从,他们还能干些什么?敏生心中的疑惑像身外的乌云,越来越浓密。他,他们,他们这些平日里自以为人的人,不是从高楼上看下来的蚂蚁又是什么?大雨将至,蚂蚁搬家,他们这些蚂蚁要搬家到哪里去?
敏生不知道。他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现在他是一只真正的蚂蚁了。蚂蚁会问为什么吗?
或许他们始终是蚂蚁,敏生望向黑茫茫的雨前的天空,然而科技到底进步了——天气预报很准,下午四点一刻的默市,远处的几声闷雷穿过乌黑的云层向他们滚动。
雨就要下来了。密集的人群却不为所动,依然机械地向前挪移,带着蚂蚁天生的温良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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