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图书馆读到梁衡老师的《试着病了一回》一文,想着在异国冰天雪地里生一场大病,看看身体在病床上摊成一团,竟颇觉有趣。我也足够“幸运”,星期末就喉咙巨疼,鼻涕横流,头昏脑涨,喝杯温水成了最渴望的事。就当做试这一回,足知身体细胞软绵绵的感觉,学习什么的也是力不从心了。这么看来,像这些东西,只试一次就好啊!
抓药的时候,被中药的芬芳吸引。药店就叫“芬芳药店”,屋里屋外都是草药的味道。我去的时候,屋子已坐满了人,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出生病的样子,反而觉得自己就这一点小病,拖着身子,是多么狼狈。芬芳的药味是自然的味道,那是中药独有的,采自天然,受于阳光。人不也来自于自然吗?用自然之物来治病,也算是同根同生之类之间的互助。药味的芬芳,从未煎开之前,到于水在陶器里滚烫,一直未消失。喝完药,那味道芬芳就从药里跑到嘴里,跑进心里,挥之不去。苦尽甘来,深觉如此。
二是见医生诊脉时,他的内心,一定有无数说不清的脉络,可以听见血流的声音,可以看透你的内心,猜得整个世界。想着十分精彩又有趣。可医生的心谁来听呢?或许他们可以自己听自己,在拯救别人的同时,也是拯救自己。
可能生活总是不时地用极其精妙的手段来“试”你一下,犹如这突来的疾病,但也总是在这中间给你点什么,像给我这芬芳一味,足记它一生,还能在病里忘掉些东西,否则我这些荒唐的思想积得太多不去忘记,到时候被太多人察觉,更是不好。想来,这是自救!这让你多病几次,好教你知道生命不全是鲜花,知道承诺不能完全兑现,知道身体和自然该合在一起。
下面是梁衡老师《试着病了一回》摘选:
毛主席在世的时候说过一句永恒的真理: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自咬一口,尝一尝。凡对某件东西性能的探知试验,大约都是破坏性的。尝梨子总得咬碎它,破皮现肉,见汁见水。工业上要试出某构件的强度也得压裂为止。我们对自己身体强度(包括意志)的试验,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生病。这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破坏。人生一世孰能无病。但这病能让你见痛见痒,心热心急,因病而知道过去未知的事和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也不敢太多。我最近有幸试了一回。
将近岁末,到国外访问了一次,去的地方是东欧几国。这是一次苦差,说这话不是得了出国便宜又卖乖,连外交人员都怯于驻任此地,谁被派到这里就说是去“下乡”。仅举一例,我们访问时正值罗马尼亚天降大雪,平地雪深一米,但我们下榻的旅馆竟无一丝暖气,七天只供了一次温水。离罗马尼亚赴阿尔巴尼亚时,飞机不能按时起飞,又在机场被深层次地冻了十二个小时,原来是没有汽油。这样颠簸半月,终于飞越四分之一个地球,返回国门上海。谁知将要返京时,飞机又坏了。我们又被从热烘烘的机舱里赶到冰冷的候机室,从上午八时半,等到晚八时半,又最后再加冻十二个小时。药师炮制秘丸是七蒸七晒,我们这回被反过来正过去地冻,病也就瓜熟蒂落了。这是试验前的准备。
到家时已是午夜十二时,倒头就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吃了一点东西又睡到第二天上午,一下地如踩棉花,东倒西歪,赶紧闭目扶定床沿,身子又如在下降的飞机中,头晕得像有个陀螺在里面转。身上一阵阵地冷,冷之后还跟着些痛,像一群魔兵在我腿、臂、身的山野上成散兵线,漫漫地却无声地压过。我暗想不好,这是病了。下午有李君打电话来问我回来没有。我说:“人是回来了,却感冒了,抗几天就会过去。”他说:“你还甭大意。欧洲人最怕感冒。你刚从那里回来,说不定正得了‘欧洲感冒’。听说比中国感冒厉害。”我不觉哈哈大笑。这笑在心头激起了一小片轻松的涟漪,但很快又被浑身的病痛所窒息。
这样抗了一天又一天。今天想明天不好就去医院,明天又拖后天。北京太大,看病实在可怕。合同医院远在东城,我住西城,本已身子飘摇,再经北风激荡,又要到汽车内挤轧,难免扶病床而犹豫,望医途而生畏。这样拖到第六天早晨,有杜君与小杨来问病,一见就说:“不能拖了,楼下有车,看来非输液不可。”经他们这么一点破,我好像也如泄气的皮球。平常是下午烧重,今天上午就昏沉起来。赶到协和医院在走廊里排队,直觉半边脸热得像刚出烤箱的面包。鼻孔喷出的热气还炙自己的嘴唇。妻子去求医生说:“六天了,吃了不少药,不顶用,最好住院,最低也能输点液。”这时急诊室门口一位剽悍的黑脸护士小姐不耐烦地说:“输液,输液,病人总是喊输液,你看哪还有地方?要输就得躺到走廊的长椅子上去!”小杨说:“那也干。”那黑脸白衣小姐斜了一眼轻轻说了一句:“输液过敏反应可要死人。”便扭身走了。我虽人到中年,却还从未住过医院,也不知输液有多可怕。现代医学施于我身的最高手段就是于屁股上打过几针。白衣黑脸小姐的这句话,倒把我的热吓退了三分。我说:“不行打两针算了。”妻子斜了我一眼,又拿着病历去与医生谈。这医生还认真,仔细地问,又把我放平在台子上,叩胸捏肚一番。在病历上足写了半页纸。一般医生开药方都是笔走龙蛇。她却无论写病历、药方、化验单都如临池写楷,也不受周围病人诉苦与年轻医护嬉闹交响曲的干扰。我不觉肃然起敬,暗瞧了一眼她胸前的工作证,姓徐。
幸亏小杨在医院里的一个熟人李君帮忙,终于在观察室找到一张黑硬的长条台子。台子靠近门口,人行穿梭,寒风似箭。有我的老乡张女士来探病,说:“这怎么行,出门就是王府井,我去买块布,挂在头上。”这话倒提醒了妻子,顺手摘下脖子上的纱巾。女人心细,四只手竟把这块薄纱用胶布在输液架上挂起一个小篷。纱薄如纸,却情厚似城。我倒头一躺,躲进小篷成一统,管他门外穿堂风。一种终于得救的感觉浮上心头,开始平生第一次庄严地输液。
当我静躺下时,开始体会病对人体的变革。浑身本来是结结实实的骨肉,现在就如一袋干豆子见了水生出芽一样,每个细胞都开始变形,伸出了头脚枝丫,原来躯壳的空间不够用了,他们在里面互相攻讦打架,全身每一处都不平静,肉里发酸,骨里觉痛,头脑这个清空之府,现在已是云来雾去,对全身的指挥也已不灵。最有意思的是眼睛,我努力想睁大却不能。记得过去下乡采访,我最喜在疾驶的车内凭窗外眺,看景物急切地扑来闪走,或登高看春花遍野,秋林满山,陶醉于“放眼一望”,觉自己目中真有光芒四射。以前每见有病人闭目无言,就想,抬抬眼皮的力总该有的吧,将来我病,纵使身不能起,眼却得睁圆,力可衰而神不可疲。过去读史,读到抗金老将宗泽,重病弥留之际,仍大呼:“过河!过河!”目光如炬,极为佩服。今天当我躺到这台子上亲身作着病的试验时,才知道过去的天真,原来病魔决不肯夺你的力而又为你留一点神。
现在我相信自己已进入实验的角色。身下的台子就是实验台,这间观察室就是实验室。我们这些人就是正在经受变革的试验品,实验的主人是命运之神(包括死神)和那些白衣天使。地上的输液架、氧气瓶、器械车便是实验的仪器,这里名为观察室者,就是察而后决去留也。有的人也许就从这个码头出发到另一个世界去。所以这以病为代号的试验,是对人生中风景最暗淡的一段,甚而末路的一段,进行抽样观察。凡人生的另一面,舞场里的轻歌,战场上的冲锋,赛场之竞争,事业之搏击,都被舍掉了。记得国外有篇报道,谈几个人重伤“死”后又活过来,大谈死的味道。那也是一种试验,更难得。但上帝不可能让每人都试着死一次,于是就大量安排了这种试验,让你多病几次。好教你知道生命不全是鲜花。
在这个观察室里共躺着十个病人。上帝就这样十个一拨地把我们叫来训话,并给点体罚。希腊神话说,司爱之神到时会派小天使向每人的心里射一支箭,你就逃不脱爱的甜蜜。现在这房里也有几位白衣天使,她们手里没有弓,却直接向我们每人手背上射入一根针,针后系着一根细长的皮管,管尾连着一只沉重的药水瓶子,瓶子挂在一根像拴马桩一样的铁柱上。我们也就成了跑不掉的俘虏,不是被爱所掳,而是为病所俘。“灵台无计逃神矢”,确实,这线连着静脉,静脉通到心脏。我先将这观察室粗略地观察了一下。男女老少,品种齐全。都一律手系绑绳,身委病榻,神色黯然,如囚在牢。死之可怕人皆有知,辛弃疾警告那些明星美女:“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苏东坡叹那些英雄豪杰:“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其实无论英雄美女还是凡夫俗子,那不可抗拒的事先不必说,最可惜的还是当其风华正茂、春风得意之时,突然一场疾病的秋风,“草遇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杀盛气,夺荣色,叫你停顿停顿,将你折磨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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