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陆羽《茶经》云:“茶之为饮,发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早在母系氏族社会就有“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的记载,而千百年来,无尽岁月的流润中,茶不仅以饮品,也积淀了丰厚的文化内涵。茶,承丰壤之滋润,受甘霖之霄降,性味清淡,于山林岩畔,置一茶具,箕而坐之,树叶林风,溪水泉流,闲静而啜之,那是何等闲散;或于夜幕低垂,清风徐徐,木桩栅栏之内,篷窗茅檐之下,倚壁而立,团火冉冉,茶鸣滋滋,举一茶杯,静对明月,那是何等雅静;或是漫天江雪,篷船之内,看雪花纷飞,边沉静而饮之,那又是何等超凡脱俗!然而,这种境界,关键在于喝茶之人,与我们心存仰慕而不可到达。今天,主要说说所熟悉的农家之茶。
应该说,农人不该有茶。自古农人贫苦,一斤茶叶二三十元,为什么要喝茶了?而家乡人就有喝茶的习俗,并久远、广泛而深刻。家乡人不管年长、年少,春夏秋冬,他们都喝茶。客人,亲戚来了先叫上炕喝茶;走亲戚,礼品中提一斤茶叶算是贵重;不管谁来,不管去谁家,先把茶喝上再说;他们只说喝茶,但没有名目,外地人说,你们喝“功夫茶”,有人说,你们喝“罐罐茶”,才知道,家乡人喝的是“功夫茶”或“罐罐茶”,然而,家乡人只说喝茶,喝茶就喝茶,还说喝什么茶干嘛?在他们,喝茶只有一种形式:架上火,火上架一半拳头大的罐罐,添一半以下的水,水吱吱呜呜响时,下点茶叶,水面翻滚,倒出。茶叶就一种,无其他茶叶,茶分上中下三等,上等茶叶长而细,发白,泡入水中,悬于水面,呈淡绿色,鲜嫩清新,茶味幽而长;劣等茶叶,粗而黑,沉人杯底,呈暗红色,茶味短而薄。劣质茶一斤十几元,上等茶一斤三四十元,也许有更好的茶叶,但当地市场就一种,为上中下等,别无他类。再说茶具:茶具主要有茶炉、茶罐、茶盅、茶壶。茶罐、茶盅、茶壶,都要小巧,茶罐有半拳头大,添水只到一半以下,因此茶壶不能太大,用一个庞大的壶往一个半拳头大的茶罐里添水是不方便的。茶盅也要小,半拳头大的茶罐装一半以下的水,能熬多少茶!家家的茶罐茶盅茶壶都积着厚厚的茶垢,看不到茶具质地的本色,似乎完全被茶水浸透。再说茶炉,最老的茶炉是一破脸盆,铁的,里头装上草木灰,压瓷实,抹平,上支三块平的石头,架一个直径约二十厘米,高五厘米的红窖泥捏的环形炉圈,中间空心。宽五厘米,长十厘米左右的铁皮折成半圆,中间插两根直而硬的铁杆,为支架,架在炉圈上,放两三根干树枝,一点,火就冉冉而起,罐子架上,茶就吱吱呜呜了。这种炉子老人用的多。后来集市上出现一种铁炉子,只有装酒盒子那么大小,很精致。四十岁以下的人,赶“时髦”就统统改用这种炉子了,然而这种炉子风行一阵就寥落了。这种炉子有的火利,有的火不利,火不利了不能加以改装,因此很多农家这种炉子一般闲置着。又过了几年,不知哪个聪明手巧的人发明了一种更为轻便巧妙的炉子:装奶粉的罐子,顶头掏一拳头大的圆孔,孔中套一易拉罐,易拉罐顶部全开,为火口,底部据几条缝隙,易拉罐的底部正在奶粉罐的中间,上面架火,下面积灰,奶粉罐的底部再掏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长方形窟窿,掏灰吹火,就是一个完美的火炉了。架上火朗朗作响,很利。这种火炉,一经发明,很快风靡。最后一种是电炉子,电炉子干净、方便、快捷,便于待客,但少了那么点醇香。在我经历的岁月里,见过这四种茶炉。这四种茶炉都是春夏秋时用的,到了冬天客房里会架上大炉子,火炉子都是架在炕头边,老人一般盘腿坐在炕头上,四十岁以下的人一般拿过椅子坐在炉旁。茶炉是一家的中心,一家大小事宜基本上都是围绕火炉展开的。除了闲冬时节想喝则喝,农忙时节,茶分早中晚喝。早茶,一般是老年人喝,年轻人一般不喝早茶。老年人瞌睡轻,天麻麻亮就披衣做起,茶炉柴火茶罐等都在身旁或床头地下,边穿衣服边架火喝茶,边推开窗户向外瞅瞅,看看天气如何,等喝完茶,儿子,儿媳就起床了,于是开始一天的忙碌。中午,忙碌了一早晨,回到家里,女人急急忙忙进了厨房烧火做饭,男人摆放农具,饮驴,挑水……老人一进门,就悠然自得地喝茶了。喝茶的地方一般在屋檐下一角,一旮旯里,老人乏惫的坍坐下来,喊孙子:X X提水去,X X给我把喝茶的罐罐拿来,X X把茶叶拿来……。女人则端来衬茶馍馍,往炉子边一塞。聪明的老人总是默默的喝茶,不问世事。而不聪明的老人总是指手画脚,惹得儿子儿媳嫌。老人总是饭前喝,喝完了吃饭,饭后就轮到儿子了。他们说,喝茶才能解一天之乏,瘾犯了又乏又头疼,所以无论如何,茶是要喝的。我们常说“柴米油盐酱醋茶”,为什么要把茶和柴米油盐放在一起呢?柴米油盐为生活必须,而茶也是必须要有的吗?在这个地方,你会找到答案。
农家茶话
喝茶是一种功夫、一种技艺,就像做饭,同一种饭,不同人做出来,味道是不一样的。用什么炉子熬,火候大小,添多少水,放多少茶叶,茶罐的质地,用哪个茶盅喝,这些都会影响到茶的味道。老年人喝茶,都喝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旮旯里一坐,两三根柴禾架起来,火一点就着,不大不小,生生不息,喝得悠然自得。没有资历就练不出这种水平,火半天点不着,点着了冒着浓烟,一会大一会小,一会又灭了,爬在下面扑扑地吹,烟灰乱溅。火不旺半天喝不上一盅,太旺了又快得喝不过,搞得手忙脚乱。
我对喝茶是非常熟悉的,祖父一闲下来,就以喝茶打发时光,祖父在茶炉后一坐,我就围着茶炉转。童年记忆的中心里,似乎放着一盆炉火,映着祖父的脸,晃着父辈们忙碌的脚步。常会犯一些错误,比如,父母叫把门看好,而我外出玩去,忘了回家的时间,父母归来,进不了门,又找不见我;或者,他们出门前叫不时地给驴添些草,而我却忘了,父母来时驴嗷嗷叫;或者把我找来,农具都在门上放着,急着进门,我却把钥匙丢了。这样的时候一般是要挨打的。有时,玩得过于投入,偶一抬头,发现夕阳已落下,暮色垂临,心里就忐忑不安,在山沟沟里流连徘徊,不敢回家。有时,我就在山沟里拣喝茶的干树枝,拣一大抱抱着回家,到家门口听到厨房里已咣里咣当地涮锅了,我怯怯地进了门靠着墙朝放喝茶柴的地方走去。紧紧抱着拣的喝茶柴,似乎救命稻草,父亲收拾着什么,回头瞥我一眼,终于什么话也不说。更多的时候,我知道这种“贿赂”是不起作用的,这样的时候,我最盼望祖父喝茶,如果在门前巷子或者别的地方,先被父亲抓着,肯定是一番暴打,于是,我就藏于一处,眼巴巴地等着祖父喝茶。祖父火一架着,坐下,我就过去,坐他旁边,一动不动。透过冉冉炉火,我看见父亲从门口过去,狠狠地瞄我一眼,迟疑了一下,过去了。有时,他就喊我,说,出来干活,我就不吭声,祖父催我,我就说他把我哄出去打哩,祖父就不催了。坐在祖父跟前绝对安全,农村里,晚辈一般不在长辈面前打儿女。坐在祖父的炉火后,祖父一堵,我就很踏实,那时觉得冉冉的炉火是那么温暖,茶未开时支支吾吾地响是那么悦耳,祖父喝茶时的吁吁声是那么甜美。如是夏天,祖父就一直喝着,喝到夜幕降临,喝到月亮从院角大墙上过来,炉里残火在院角映出一团昏黄,等狗的叫声从村庄的远处传来,祖父就疲惫地扶着墙壁起来,而我早已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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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给祖父提水,取茶盅,抱喝茶柴等是我家务的一部分,一有亲戚来,我就跑来跑去,取这取那,不等祖父呼叫,我就把喝茶需要的家当全拿来了。其实这里的农家孩子都是这样,从小学会了伺候长辈们喝茶。记得一年回家,恰逢一家有白事,我家照例要看亲戚,管饭。远近亲房几家,搅成一锅,忙做一团,我也忙前忙后,一早晨没吃一口。临近中午,口干舌燥,自家几间房子坐满了亲戚,想到二爷经常在门外喝茶,那地方应闲着,于是想偷闲到二爷家喝个茶。二爷家门前是一片庄园,是二儿子打庄用地,而二儿子至今未婚,所以庄园闲置,庄园后有一门房,原是他家装草料的草房,后修葺一番,二爷住在里面,说客房有电视,儿子儿媳要看电视,三更半夜,他住外边,清净。庄园里种满了各种果木,掉满青果。门房一边,栅栏围了一片花园。花朵满园。由于家近井近,水分充足,庄园一片潮润,空气清新。二爷喝茶的家当全在门房前的一棵大杏树下。我刚在一小板凳上坐下,准备架火喝茶时,二爷的小孙子不知从何处跑来,他对我很新奇。我说,洋火呢?他就找来洋火。我说,你爷爷的好茶叶呢?他就把茶叶拿来。我先将一张纸捏成一团,本想用点着了的纸点着木柴,可几次没点着。小孩看得不耐烦了,说,哥哥,我来。我想,我都点不着,你个小屁孩能点着?
但他很执拗,虽是小孩,也是半个主人,于是先等他折腾一会再说。他把我没烧化的纸团从炉圈里掏出来,提起炉圈放在一边,用一根木柴将盆里的灰抹平了,放好三块石头,炉圈再在上面一架。他点着灯盏,先在炉圈里放上两根木柴,第三根木柴在灯盏上点着,然后小心翼翼放进炉圈两根木柴叉间,他的手在发抖,放进去之后,他就眼巴巴望着。火都快灭了,我都有点着急,但他还眼巴巴望着,不一会,火舌卷起,点着其他两枝,燎燎起来,他说,哥哥,喝。我佩服地望了他一眼,他才六岁,黑黑的、且脏的小脸蛋在团团火旁耀得通红,然后给我提水,架罐子,放茶叶,还把压在他爷爷褥子下的半盒好烟拿给我。我看他服务得很好,就索性哄他坐下来给我帮忙,可不一会,连招呼不打就不见踪影了。园里无人,正好是一棵树下,加之婆娑绿叶,斗俏明花,阳光点点,微风习习,真觉“两腋生风”矣。
县城车站门口,有两老汉卖茶,已有很多年了,一年四季坚守在那里,风雨不动。架一火炉,支一遮阳伞,摆上茶具,放几条小板凳,喝一“曲”一元钱。一“曲”即下了茶叶,直到茶叶喝败为止。一般,下一撮茶叶,七八盅就败了。不过,败茶你愿意喝,你就一直可以喝下去。像坐公交。前些年,俩老汉还不是很老,记得总和周围做生意的熟人说说笑笑,这两年,发现老人已很老了,一次回去,只剩一老汉了,听人说,一老汉死了。还听说,一老汉死后,他儿子子承父业,说卖茶一个月有一千七八的收入,可坐在老子的位置上,或许是他年轻,或是传言说他对老子不孝顺,总之,他坐那儿,无人问津,被“晾”于一旁。几天后走了,留下了笑料。剩下的一老汉更显得孤苦伶仃,已老得不行了,脸色枯黄,面无表情,“两眼间或一动,方知是一活物”。他不说话,只张着嘴,点点头,或接过钱。每次到县城,先要到老汉那喝个茶,长时间坐车,一下车,晕晕乎乎的,不想吃饭。而茶,不甜、不酸、不腻,不烈,淡淡的苦涩,滋润干喉,亦可解除眩晕……。每次回家,总要秤几斤茶叶,看望长辈亲戚,一次在老汉那喝茶,下了些我新秤的茶叶,尝尝怎样,这时,不说话的老汉接过我的茶叶,抓出一把,先捏了一下,然后展开,眼凑到跟前看了看,再放在鼻边嗅了嗅,“三十二元的茶叶”他说。“三十五”我说。“贵了,在搞一下三十二就秤上了”然后,他从他的茶叶罐里抓出一把,放在我的茶叶袋里,“一样”他说。我感觉很奇怪,再一想,他可能是想,我在他那喝茶,要掏一元钱的,却下的是自己的茶叶,于是他用自己的一撮茶叶还上了我的一撮!觉得老人很可笑,望了老人一眼,他表情木然,眼睛“间或”动着。卖茶的老汉是县城的标志性符号,在外地的本地人,可能不知道县委书记、县长是谁,但知道在县城车站门口卖茶的老汉。到县城找个人,我常说:“我在卖茶老汉那儿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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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从外归家,在路上一处,或墙下,或一拐角,或一旮旯里,拄着铁锹翻身而起,拍拍身上的土,朝我走来,那是祖父。然后他和我一道回家,回家后,他照样先是架火喝茶,边喝便向我问这问那,也并不是因为渴或者乏而喝茶,农闲时光,不喝茶又干什么呢!他们说,人老了,喝个茶,熬个时光。祖父是一家中心,他在火炉旁一坐,任何人来,不管是谁的亲戚,总要在炉火旁和这位老者聊一会,再干他的事。我更是如此。不能一进家门就到各处去,把祖父撂在一旁。我已习惯于一进家门就坐在祖父茶炉前。然后他喝一盅,给我倒一盅。回到家里,有时我是和祖父睡的。冬天里,早晨我总是等祖父起床,架着了炉子,喝起了茶,将屋里烧的暖暖的,我才爬起来。先爬到炕头,喝两盅祖父熬的清茶,暖和了,然后起床。祖父会念念叨叨给我说些村里的事:“村里某某死了;某某得了一场病从村口进来时几个人搀着,我看那人是不行了,后来做了个手术,又缓过来了,现在啥活都干;下一个就到某某了,然后到某某,再就轮到我了……祖父自言自语,念念叨叨,或感慨,或评述,边喝边说。
后来,祖父一病不起。祖父最后一个生日,我去看望。他趴在炕上,秋天的阳光从窗外照进采,在炕上洒下平静的光照。祖父形容消瘦,面色苍白,口干舌燥,看到我来了,从炕上吃力地爬起来,捏着我的双手,祖父手的余温里渗透着冰凉。院里请了木工正在咣里咣当给祖父做棺材,我埋怨父亲,怎么在祖父眼皮底下做棺材,看着心里多难受,父亲不以为然。阳光好的时候,祖父会拄着棍子从炕上下来,到屋檐下的阳光里坐下,阳光耀得他眼皮都抬不起采。院里,做棺材的师傅说,姨夫,我们给你做的盒盒你看得上看不上?祖父说,看得上看得上,我看着心里就踏实了。祖父实在是乏惫得不行,就被搀扶着到炕上去了。几天后我要走了,和祖父告别,祖父抓着我的手突然泣不成声……
我走后不久,冬十月,祖父溘然长逝。第二天,我回到家中,白色灵堂搭建,丧乐哀鸣,人来人往,门口围着很多人,看到我,我听人群里有人议论,噢,那是人家的孙子回来了。想到曾今,和祖父坐在茶炉边,听祖父谈村人生老病死,谈论是是非非,品评功功过过,祖父说,XX和XX之后就轮到他了,可没想到这么快,真是“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人生如梦,转眼物是人非。
又一年,回到家中,院中空落,角落里长出了杂草,在客房里坐下,空气清冷的厉害,显然,祖父去世后,客房无人居住,桌上落了一层浮沉,炕前炉子冰膛冷火,炉子擦得很明,下面放柴火的地方格外干净,而祖父经常坐着或斜躺着喝茶的地方空空如也。祖父的遗物已被收拾了,依然能从窗台缝里掏出祖父削苹果用的小刀,或磕下的烟灰,看着祖父生前用过的茶罐,茶杯等,睹物恩人,甚为感伤,然切乃自然之理,冷清中,感觉丝丝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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