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元老越来越寡言,以前他常爱提起东京的繁华旧事,后生们爱新鲜,刚开始都喜欢凑到他跟前,听的多了,便有些不以为然,相比看不见摸不着的东京汴梁,临安街市上数不清的新鲜玩意儿倒更诱人些。
孟元老不那么喜欢临安,尽管这里的安逸强过颠沛流离千倍,可如何与汴梁故里相比呢。他总是拿着汴梁老宅的钥匙,擦了又擦,然后珍而重之的收好,再愣愣的发上一会儿呆。最近这几个月,孟元老索性闭门谢客,把自己关进了书斋,时而奋笔疾书、时而搁笔沉思,常常伏案至深夜。
腊月二十四这天,他照例躲进书斋,不许人来打扰,也不着急动笔,以手支颐、双目微闭,独自逡巡在汴梁的大街小巷,熟悉的一砖一瓦、一颦一笑、四时风物、人情冷暖扑面而来。
小厮立在一旁研墨,大气也不敢喘,生怕惊散了主家的白日梦。可街市上人声鼎沸,小贩叫卖“米食、花果”的悠长尾音恋恋不绝,若不是离得远,怕是香味儿也要跟进来,打野胡的艺人穿街过巷,诱人的锣鼓点子执拗的从窗缝里钻进书斋。
孟元老充耳不闻,连姿势都没换一换。研墨小厮手下渐慢,有一下无一下的敷衍着,不动声色的竖耳静听,眼神时不时瞟向门窗。
孟元老突然睁眼端坐,想要提笔落字,蘸墨时却落了空,只见小厮手执墨块,眼望窗棂,一下下在空气中划圈子,他浅浅一扯嘴角,撂笔起身,拂了拂衣袖,“走,我们也上街。”
走到巷口,正遇上药店的伙计给老主顾们赠腊药,大大的提盒里满是各色汤剂,每一品都装一小袋,用五色彩线打成吉利的结子,药草清香不减旧年,哪怕闻一闻都能安神辟邪。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三五一群的穷人扮成钟馗、判官,抖起妖魔鬼怪的架势,迎神驱儺之余讨些赏钱,人群中不时爆发出连绵的喝彩声,伴随着铜板天女散花一样撒下来。
孟元老放了小厮去玩,半大小子立刻游鱼入水般钻入踏歌做舞的人群,遁去瓦舍勾栏中听书赏曲,瞬间没了踪影。鼓点儿铿锵撞击着耳朵,五彩斑斓的衣袖也似曾相识,孟元老一时恍惚,彷佛又置身故里,往昔历历在目。
汴梁的除夕最是繁华,这一天整个东京都沐浴在喜庆喧闹中,禁中驱祟的队伍一大早迤逦而出,穿戴灿烂甲胄的将军门神、带着假面的神仙精怪,举着五色旗帜、金枪银戟在街巷间穿行游走、驱邪除祟,百姓挤在街边道旁,欣赏一年一度的驱傩盛事,随着傩戏队伍浩浩荡荡向南熏门外,一路上管弦鼓吹声不断;大孩子们不甘寂寞,追着队伍嬉闹欢叫,奶娃娃被妇人们抱在怀里,乌黑的眼珠子滴溜乱转,眼见着队伍越行越远,拼尽吃奶的力气,伸出肉乎乎的小胳膊去够,连心爱的拨浪鼓都失手掉下地。人群潮涌般向前,一路绵延不绝至转龙湾,不知是哪个方向传来一声清越的吟啸:“埋祟喽”,驱傩的仪式才算完成。
天色渐暗,观傩的队伍早已散去,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开始洒扫门庭,孩子们争抢着换桃符春牌,贴年画门神。
路上行人言笑晏晏、步履匆匆,脑门上都刻着两个隐形的字——回家。家里已经温好了屠苏酒,香醇甘冽不上头;青白分明的生菜萝卜在盘子里摆出造型,早早摆在祭台上,等滚烫的馎饦出锅,一起先祭祖先;鲈鱼切脍沾上调料,鲜脆中带着辛辣微酸,顿时口舌生津;五花扣肉上锅蒸熟,肉皮红亮弹牙,肉质晶莹剔透肥而不腻,就着香浓的馎饦满口留香。
吃罢了年夜饭,阖家老小就着果子糕点围坐一团,通宵达旦的叙话守岁。孩子们静不下来,拿着白日里买来的爆竹要去院子里点燃,突然一声惊雷呼啸着直上云霄,原来是大内的爆竹,在天空中炸开了万千火花,淡淡的硝磺味道跟着飘散在空气中,上至天潢贵胄,下到贩夫走卒无不抚掌赞叹,孩子们看的两眼发直,手里的线香燃尽了也不去管,任那幽幽香气钻进四肢百骸。
孟元老臂膀上突然一重,抹了抹湿润的眼眶,这才看清是牙还没长全小孙子,扑倒在自己怀里,肉乎乎的小手拿着一截胶牙饧,执意要往孟元老嘴里塞,孟元老赶忙张嘴叼住,麦芽糖的甜香从嘴里一路蔓延到心坎里,厚厚的包裹住细密繁杂的往事。
“嘟~嘟~”——手机传来微信提示音,创意广告剪辑师孟梦在含饴弄孙的画面上敲了暂停键,伸手去摸电话,点开微信,是妈妈发来的照片,照片上一罐在醋中若隐若现的蒜瓣,每一瓣都透着令人垂涎的湖青色,仅仅看一眼就能想起那酸爽酥脆的口感,老妈炫耀般的追了一句评论——“腊八当天泡的蒜,已经能吃啦!”,接着又是一张照片,一盆馅儿并一案板饺子皮儿,伴随而来的另一句叮嘱——“记得今天是小年,不要再熬夜加班啦,给你包了最爱的茴香馅儿饺子。”
孟梦咽了咽口水,往嘴里丢了一颗糖瓜儿,甜腻的味道瞬间弥散开来,驱散了彻夜未眠的疲惫。孟梦用牙去嗑糖球,酥脆的糖瓜儿裂成几瓣,麦芽糖的浓香再次迸发出来,糖瓣粘在牙上,孟梦忍不住去咬,融化的糖渣从下牙粘到上牙,又从上牙粘到下牙,每粘一次,口腔里都会发出清脆的“嘣嘣”声,小小一颗糖带来的快乐在孟梦心里发酵出幸福的泡泡,情不自禁的自言自语:“真好,还是小时候的那个味儿。”
孟梦加快了速度,给定格的画面调色修饰,郑重其事的打入广告词——
“年味儿——就是小时候的那个味儿!”
接着镜头渐渐拉远模糊,冠名标题显露出来—— #羽西X简书 红蕴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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