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甄晓雅见到甄妈妈的第一眼,猛地被吓了一跳:妈妈显得,从未有过的老态,头发灰濛濛的,脸色灰濛濛的,十足气馁的样子。甄晓雅纳闷,她们家最艰辛的那几年,都没见妈妈这样过。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着甄妈妈忙碌的背影,甄晓雅百思不得其解,是因为过年,孩子们都回来,做饭伺候一大家子人累的吗?甄晓雅独自摇摇头,不至于。对于妈妈来说,这不过小菜一碟儿,不算事儿。甄晓雅又想,那是因为,一鼎和玲玲怄气,妈妈闹心?她再次摇摇头,也不至于。妈妈经历过那么多大风浪,这只是毛毛雨,根本对她构不成威胁。
突然,甄晓雅想到了甄妈妈的小厂子。难道,是生意上的事儿?生意是不好,但,她的生意就是这样,好一阵坏一阵,放别人身上可能真承受不住,搁她那里的确不是事儿……
也许,甄晓雅黯然地想:也许,妈妈真的是老了。那就,多陪陪妈妈,好好陪陪妈妈吧!
家里就只娘俩时,甄晓雅把带回来的茶具拎了出来。她知道这次回家时间比较长,连平时用来煮茶的电陶炉也带了回来。
她轻轻打开粗布茶包,把里边的茶杯,茶壶,茶漏,茶罐儿一一取出。她给电陶炉接上电源线, 电陶壶注了水,水开后投入一撮茶叶,任凭茶水在电陶炉上散漫地升温,再渐次地煮开来。等一切安置停当,甄晓雅才坐下来,甄妈妈一直在旁边静静坐着,看着甄晓雅有条不紊地忙碌。
等茶壶传出好听的咕嘟声时,甄晓雅又站起身,把煮好的茶水倒进小小的茶盏,瞬间茶盏里就落入多半杯温暖醉人的茶汤,她端起茶奉给母亲,说道,喝一口吧,妈妈!
那是一个午后,小屋里氤氲着淡淡的茶香,冬日的阳光正从窗户外斜射进来,像一双温暖的大手,抚摸着坐在阳光底下的母女俩。甄晓雅看着妈妈端起茶杯,深琥珀色的茶汤在锤木纹的玻璃茶盏中轻轻晃漾,一点高光像金子滴落茶水,反射起一圈一圈光晕笼罩着妈妈的脸庞。
疲倦的甄妈妈,此刻却安详而平静。她端起甄晓雅送过来的茶汤,送到嘴边,有点烫,她就那样一小口一小口呷着。母女两个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甄晓雅享受这样的时候,也珍惜这样的时候。她总觉得,这是一个梦,那天睁开眼就全部消失了。她觉得,这又像一个肥皂泡,她不敢碰触,她担心,自己轻轻一指头,这个肥皂泡就会像那个梦,眨眼碎了。她还觉得这么美好的时刻,这么温馨的情景,它就是海市蜃楼美到有些不真实!
好吧,即便是海市蜃楼,即便我不可能永远拥有,那,就让它多呆一会儿吧,就让它多陪伴我一会儿,或者说相互陪伴一会儿吧。
“妈,你这件衣服可真漂亮,这么大花朵,穿你身上,居然不土气,还挺好看。”甄晓雅目光落在甄妈妈身上。
甄妈妈的眉心瞬间开出一朵喜悦的小花,她的脸上露出笑意:“嗨,小敏给买的。”
“嗯,挺漂亮。今年我没顾得上给你买衣服。过了年吧。”
“可别再买了。我天天又是土又是水,穿什么也穿不出好来。再说,我那些衣服尽够穿的。晓雅呀,千万别瞎花钱啦,给自己攒点儿钱,急用的时候也拿得出来啊。”
“妈,你就别操心我了。我跟你们做买卖的不一样,我们月月发工资,哪怕这个月花光了,也不用担心,到月底工资又上卡了。再说,这几年我们老涨工资了。我现在一个月就能拿到七八千块钱,另外还有收的房租钱。我挣的足够花的。”
“那也应该攒点儿钱。你太大手大脚了。”甄妈妈依然语重心长说。
“奥,我也攒钱,刘中禹的工资基本不动,就花我的。”
听女儿这么一说,甄妈妈心里松了口气。当初,甄妈妈多少嫌弃刘中禹家境贫寒。甄妈妈担心从小花钱没受过罪的甄晓雅跟着他过苦日子,又怕他到时候养不起自己这个女儿。甄晓雅谈朋友时,甄妈妈明明白白跟刘中禹说:“中禹啊,你找了晓雅怕是养不起啊!我的闺女我知道,她花钱大手大脚惯了。”刘中禹闷头给了甄妈妈四个字:“能养得起!”甄妈妈一直认定,自己这个大女儿是个花钱的漏斗,最担心她不知道攒钱为日后打算。
“再说,妈妈,我们都有医疗养老,等老了生大病了,国家还给报销。”甄晓雅知道甄妈妈的心思,继续给她说些宽心话儿。
甄妈妈幸福地听着,看着眼前的甄晓雅。心想,我总算没白养这个女儿,我这一场辛苦也算值了。
“哎,妈,今年的生意怎样?”甄晓雅突然想起了甄妈妈的生意。
“唉呀!一点儿都不好!”听到甄晓雅问她,甄妈妈触电一样放下茶杯:“这不,攒了十几吨货卖不出去,也不是卖不出去,便宜了当然能卖出去。可这样的话,我就一点不挣钱了。这不,库房盛不下,一直堆到一鸣盖的楼房底下。”甄妈妈又说:“太原你那个张叔叔,你记得不?”
甄晓雅道:“当然记得,他不是咱们家的老客户吗?后来你腿脚不好,犯怵出门找新客户,正好遇见那个张叔叔。你说他人实在,用货又多。张叔叔也说,你生产多少他就要多少。这么多年了,我们厂子生产的棉线不是主要卖给他家吗。他还时不时来咱家拉货啥的,我不常回来的人都认识他。妈,我觉得你还挺幸运,遇到这样一个人,省多少心吧!你年纪一天大过一天,家里事儿又多,这样一来,你就不用老操心外出找客户,你说,这省……”
“唉,孩子啊,你可不知道,他可把我坑苦了。”甄妈妈叹口气,打断了甄晓雅的话说:“我这些压着的货都是给他赶做的,说的好好的年底一准儿拉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紧年根时,他还不来拉。我知道我们这个行业今年普遍不景气,他不按时来拉货,我就有点儿紧张。”
“你可知道,我所有的钱都变成货物,手里一分余钱没有,我眼巴巴等着卖了这货,想给工人开工资,工人们都惦记这点钱过年花销。再说,我每年这个时候还得给明年开春儿备原料,也要钱。”
“我紧着给他打电话,他哼哼哈哈总没个痛快话。我想这下子完了,肯定是不好买。没别的办法,我只好拿起手机给以前那些多少年都不联系的老客户打电话,我寻思着,多少能卖出去点儿吧。结果啊,我才知道我们这个行当太难了,有的说是要不着,有的告诉我,早不干了,还有的人家已经转行。”
“我一听这,就知道情况不妙,没办法,年前我亲自去市郊转悠了四五天想找找客户。出去后我才看清楚,这个行当实在是不景气。很多像我一样生产棉线的同行都停工了。没停工的也是侥幸支撑着,希望过了年情况有所好转。我们这个行当就是这样,好一阵歹一阵的,这么些年下来我也习惯了。这次,我出去一看,再没有像今年这样糟糕了,怕是啊,一时半会缓不过来。”
“我还记得有那么一阵儿,到哪里都是笑脸相迎,生意好做话也好说,这才几年时间,差不多跟你爸那个行业一样了……”甄妈妈忧心忡忡道。
“那,张叔到底怎么回事儿。说好了的怎么不来拉?”甄晓雅握紧茶杯关心地问。
“他呀。唉,这个世道真是变坏了。最后被我逼得没办法,他说来拉。可是价钱呢,跟当初说好的差了三千块钱,比我问过的老客户出价还低,这可不是低一点半点。要按他的价,我就一点不挣了。”
“妈!”甄晓雅勃然道:“他这是明着敲竹杠。他知道你一个老太太出趟门不容易,找个新客户也不容易,他知道你指定是不卖给他不行,他就可着劲儿压价。有这样不要脸的吗!”
“所以,我没卖。等等吧,”甄妈妈惆怅地说:“等等,转年会不会好一些。反正我们这个生意就这样。也不是一天半天了。”甄妈妈叹口气又说:“我知道行业不景气,他也不容易,可……唉。”她又叹了口气。
“妈,你怎么不跟我说,多少我也能帮你一把。”甄晓雅看着手里的茶杯说道。
“我不能再拿你的钱了。我让一鼎一鸣给我想办法,我让他们一人给我拿两万。无论如何得再备几顿原料,得够我开春用。不挣钱可以,千万不能停工。这不干挺简单的,呼啦一下关门就可以。可要是重新开业那就不难了。且不说别的,就说到时候找工人这件事儿就能难死个人儿。你这里停了工,人转头找别的活儿了。你需要的时再找工人,根本找不着。唉,其实现在,还挣什么钱,就为了养这几个工人,别让人给跑了。”
甄晓雅黯然无比,她不知道,怎样心疼这个妈妈。
“其实,就是一鼎一鸣的钱我也不想拿,这实是没办法。一开始我想着我还有保险。我的保险红利年底到期,我算计着能分两万来块钱。保险单一直让晓静保管着,那年她买房子做了抵押。可是我不知道,抵押贷款之后就损失了红利。我眼巴巴去跟晓静说,给我支出红利来,我这急用。晓静满脸通红,结结巴巴跟我说,没有那么多钱。我说我算着该有个两万来块钱。她才告诉我:做了抵押就损失了红利。这可真是祸不单行。”
“没办法,我……”甄妈妈看了看甄晓雅,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我在桃源集团还放了十万块钱。”
甄晓雅心里一惊放了茶杯:“妈妈,你取出来了吗!”
“没。”甄妈妈弱弱应了一声。
“妈,你好糊涂啊。”甄晓雅心里嚷道。
桃源集团是省会一家老字号房地产公司。甄晓雅和刘中禹在桃源集团开发的小区还有套房子。该集团在省会开发了无数房地产楼盘,据说在山东青岛烟台甚至海南三亚海口都有地产项目。
桃园集团在十多年以前就开始非法集资,噱头是用这些钱二次投资。只要在桃源集团存钱,红利是百分之二十甚至三十。有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就有人相信天上真的会掉馅饼的。俗话说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从相信的人很少到相信的人越来越多,经过这十几年的苦心经营,省会几乎百分之五的家庭在这里存有资产,只不过有少的有多的。少的,像妈妈这样,不至于说失去了无以度日。多的那可真就是倾家荡产。
甄晓雅早就听说周围朋友在桃源集团存了钱。甚至,还有朋友好心劝她,去桃源集团存钱吃红利。一个是她根本没有余钱,就是有,她和刘中禹商量着,咱就是买股票被套了也不去挣这个钱,咱赔挣放在明处。没想到你,妈妈却悄悄在桃源集团存了钱。
她无奈地说:“妈,我要是知道,坚决不让你在那儿放钱。奥,对了,妈,你怎么想起往桃源放钱的?”
“我听小敏她姐夫在那儿放钱,人家一开始就放了五万块,没几年就成了十万,取出来再放进去,没几年就变成了二十万。我早听说有人在桃源放钱,一听靳敏姐夫也放,我就动了心思,也想着放点儿。你记得不,早年间,我有个一万块钱的存单,在银行一放两放的,到最后取的时候变成了六万。我就认为道理差不多,都是存钱挣点儿高利息,真没想到会有大问题。再说,那会儿手头宽裕,就托靳敏给我放进去十万块钱。这马上也五年了。”甄妈妈给晓雅解释道。
“妈,这钱怕是取不出来了。”甄晓雅想,我必须实话实说。
“是,我知道。”甄妈妈弱弱道:“年前,我急着用钱,跟一鸣两口子说的时候,才知道是这么回事。”顿了顿,甄妈妈又说:“你说鬼迷心窍的我,当时要是不贪图那点儿利息,给晓静拿出来买了房还有这会事儿吗?或者年前,一鸣盖房子出事那会儿,我若取出来也就没这事儿了。”甄妈妈一脸歉疚:“我总想着放够年头碰个整。”
甄晓雅知道,妈妈这辈子,在儿女身上也就这件事儿了吧,觉得过意不去。但是,仔细想一想,若不是她这样狡兔三窟存钱攒钱。爸爸走后,她们姊妹几个也不能够过上现在的日子。想到这些,她只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我,我就这么点儿钱了……”甄妈妈说的有气无力。
甄晓雅母女全然忘记了喝茶,只默默坐着,任凭着电陶炉上的茶汤拼命翻滚。
片刻后,甄晓雅勉强找话安慰甄妈妈:“妈,你也不用太难过,我们还不至于没了这点钱没法过日子。好多人都要为此倾家荡产了。我是觉得,妈,要不你的厂子就别干了。根本不挣钱还天天操心受累。”
“不。我还得干。”甄妈妈安静地说。
“妈,真不愿意看你这么辛苦。”甄晓雅说。
“我这不算什么。”甄妈妈听女儿这么说,心里热热的,她说:“你记得你张伯伯吗,给咱家送货的张伯伯?”
“不记得。”甄晓雅仔细想了想,迷茫道:“怎么说起他来?”
“你张伯伯比我小不了几岁。这么些年厂子里总要他家原料,行业不景气,他只好送货上门。前两天来送货,我见他驾驶楼里掉着个输液瓶,手上还贴着白胶布。我就问他这是咋回事。他说,肝癌早期,又说,一听我这里要货,就急匆匆开车来送货。”
“他,他自己开车?”甄晓雅吃惊地瞪大眼睛问甄妈妈。
“他家为了省出个司机钱,一直这样干,自己又是大车司机又是老板。”
“难道说,他在送货路上一边开车一边输液?”甄晓雅再次睁大眼睛问。
“我也是这么问的,你张伯伯还笑么呵呵跟我说,否则怎么办。他还说自己好命啊,发现及时治疗及时。”
“咱们这里都是地形崎岖的山路,上坡下坡急转弯,他也真行!”甄晓雅顿了顿又说:“这,这不是做买卖,这简直是卖命!”
甄妈妈就说:“所以,我一想,比起你张伯伯,我这点儿事不算什么!”
甄晓雅无语。
“怎么着也得干下去,再说,也算给你爸开着这个厂子门。”甄妈妈的眼里,微微有些湿润。
甄晓雅呆呆注视着茶杯里已然冰凉的茶水,不知说些什么。当她抬头,目光再次碰触到甄妈妈灰濛濛的头发,灰濛濛的脸色,甄晓雅终于明白了一切。然而,她只是一介书生,自顾尚且不暇,那还有余力有能力分担母亲的艰辛。那一刻,她心里只剩下恨,她只恨,恨自己无能为力保护耄耋之年的老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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