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帛（65）

多年前那个寒冬的早上，临溪市著名混混刘二痞的尸体像一块水泥预制板一样横在市中心北门桥的人行道上，从他体内流出的乌血和落雪冻在一起，那场景像极了冬季水产市场的杀鱼现场。他脖子上那根小指粗的金项链在血中浸泡，完好无损。

刘二痞的意外死亡成为临溪市的特大新闻。没有人去认领刘二痞的尸首，整整几个小时，刘二痞的尸首成为临溪市人们的围观焦点，一些人冒着滑倒摔伤的巨大危险，特意骑了半个小时的自行车过来一探究竟，他们不约而同以一种庆贺的语气对着刘二痞的尸首说，“终于死了。”并且把不为人知的凶手当作真正的英雄。

福利中心的杨主任从民警小马那里听说了刘二痞之死，小马告诉杨主任，“我早给你说啦，你还不信吧，那个青龙帮的刘二痞被人打死了，青龙帮那些人都不是什么好鸟，赵益加入青龙帮，总有一天也会不得好死！”

杨主任看着小马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心里生出一阵厌恶，杨主任拿起桌上的文件夹开始拍打灰尘，从桌上拍打到空气中，再从空气中拍打到小马的肩上：“这么冷的天，哪来的苍蝇啊，打死你，打死你……”

小马猛地拍响了桌子，“唰”地一声站了起来，咬着牙对杨主任说：“杨太婆，你骂谁呢？”杨主任收起文件，抬眼看了看小马：“我骂谁？我骂苍蝇啊，该死的苍蝇，净往我这里飞呀！”

赵益最后一次出现在福利中心是在那年冬天最寒冷的时候，一夜过去，临溪市被覆盖在一片白雪之中。福利中心的老人们后来看见，在一片天地相连的落雪中，杨主任右手抓着一截蓝色绝缘层的电线，孤儿赵益跪在雪地上。落雪的声音里传来杨主任苍老而尖厉的骂声，蓝色电线与皮肤接触，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声响。 赵益不发一言，他索性脱掉了上衣，以更为直接地迎接落雪以及杨主任手中的电线，如同丘陵一样的肩胛骨之间隐藏着一条刺青的青龙。

福利中心的老人们不知道，在那个临溪市从未有过的寒冬，消失了很久的赵益为何会突然出现在福利中心，他的脸上又为何会时刻保持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冷漠神情。他在莽莽大雪中一动不动地迎接着杨主任的鞭打，一道道红色鞭痕在背脊上长成命运的纹路，错综复杂，蕴藏某种不可告人的天机。

三天后，在福利中心工作了大半辈子的杨主任因心肌梗塞而死，标志着一场命运的转折已经开始。新来的清洁工小张告诉每一个人，她一早去找杨主任报道，敲了半天门都没人答应，她透过门缝才发现杨主任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躺在地上，杨主任的脸苍白得像个泡了水的馒头。小张一把推开门，她想把杨主任扶上床，却发现杨主任已经肢体僵硬。

杨主任的死亡受到临溪市政府的关注，一名本该退休的福利事业工作者，因为对福利事业的热爱主动要求返聘，如今鞠躬尽瘁，被认为是值得宣扬的敬业典范。福利中心在殡仪馆为杨主任举办了一场追悼会。临溪市刘副市长作为政府领导参加，刘副市长号召大家向杨琼华同志学习。他指出，杨琼华同志是福利院的好干部，杨琼华同志为了福利事业奉献了一生。

在福利中心长大的几个孩子作为代表前来参加杨主任的追悼仪式，他们很快对刘副市长的讲话表现出不耐烦，在循环往复的哀乐声里，他们怀着一种哀伤而愤怒的心情窃窃私语，“杨主任是被赵益气死的！”他们说这话时万万不会料到，孤儿赵益后来会成为他们眼前这个刘副市长的幕僚，并将因此获得一个孤儿终其一生也难以得到的地位和财富。

多年后青龙帮的兄弟们认为赵益成功实现了青龙帮的跨越式转型发展和壮大，他们也由此看清了青龙帮多年的萎靡不振是刘二痞一手造成。实际上他们早已厌烦了刘二痞的胡作非为，他们清醒地认识到，刘二痞正如他的绰号一样就是一个十足的痞子，为了满足他的“江湖老大”梦想，刻意把青龙帮宣传成一个庞大的黑社会组织。实际上青龙帮只是外强中干，刘二痞无意于发展青龙帮，只是凭借青龙帮的名气摸了不少女人的屁股，满足自己的私欲。除此之外，青龙帮还参与过几起不明不白的声势浩大的打架斗殴事件，但均以被前来的警车吓得四处逃窜而告终。

也许刘二痞也从未料到，他当年一手招入青龙帮的孤儿赵益，后来被证明是一个天生的帮会领导者，他的睿智和沉稳一反历来青龙帮领导人的痞子形象，他无意于带领青龙帮日复一日陷于各种偷鸡摸狗事件中消耗精力，他也无意于一开始就把自己的意志消磨在无谓的享乐之中，他呈现出儒雅温和的个人形象，清新了青龙帮长期的乌烟瘴气，扭转了人们心目中青龙帮是黑社会的认知，将青龙帮推上了遵纪守法的发展轨道。而多年后赵益凭借一个孤儿超乎常人的吃苦精神，以一个商业家的广阔视野和战略发展的思路，白手起家，把当年的青龙帮发展成为临溪市赫赫有名的大华实业集团公司。而赵益也成为临溪市人大代表，政协成员，杰出企业家，成为临溪市社会福利中心养育出的杰出人物。

多年后，大华实业集团的董事长赵益，已非当年临溪市人尽皆知的青龙帮痞子少年，人们难以将气质儒雅的赵董事长和孤儿赵益联系起来，他的身材不再瘦弱，他的脸庞不再青涩，他如今的成熟中透露着迷人的优雅气质。实际上健忘的人们已经鲜少记起这个年轻、有为、低调的企业家的少年事，临溪市第四中学门口的那场打架事件成为他、惠子、郑锦鹏的共同青春记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偶尔会从少年梦境中醒来，想起一些深藏心底的小事，以及当年的他，人们口中的孤儿，他叛逆、辍学、加入青龙帮，他对所有人和事的不屑都是因为他想向人们证明他的强大，他执意于达到目的，不惜付出他所有的一切，任何代价。

他的梦境里常出现那个灯光暗淡的银河之星KTV奢华的包间，他最后看见当年的临溪市政府刘副市长色欲熏心的样子像一条恶狼，后来他一遍遍听见惠子呼喊他的名字，他闻到包厢里浓烈的酒精味道像从腐烂的尸体发出，他感到酒精持续不断地浸入血液灌入大脑，让他头疼欲裂几乎要死亡。

他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总之整个过程他像条狗一样躲在洗手间里，一遍遍地用冰冷的水冲洗自己的头。他突然看见一道红色的光线透过门缝，声波如浪涌进逼仄空间，他仰起头看见惠子的脸，苍白如纸。

他常常在这场梦境中一遍遍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