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歌声送给田树荣
文/罗文烈
田树荣永远地离开我们后，心里老想说点什么。因为，在挿队落户的那些日子里，我和田树荣在同一个生产队里。
田树荣这个名字，曾经和我的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
我们被称为“知识青年”，其实，既缺乏知识，更缺乏理性的思考。
我和田树荣，从不同的家庭里出来，稀里糊涂地成为“一户”，然后又一起面对农村完全陌生的生活。那时，我们才十几岁，还是不谙世事的小青年。
刚下乡的那些日子，我们竭力想保留城里的生活方式，但是，这种缺乏物质基础支撑的气泡，很快就解体、碎裂、分崩离析，迅速消失在那一片片油绿的包谷林中。
一一我们没有钟表，时间这个概念，开始变得一片混沌；
一一我们告别了电灯，夜晚陪伴我们的是煤油灯、葵花杆和满天的星光；
一一我们碗里的色彩也迅速演变。开头是白色为主，很快就被红、绿、黄色(薯类青菜之类)为主的的混合物替代，还常常难以持续。“菜是菜，饭是饭”的生活，对我们来说，开始成为一种向往；
一一我们的白色蚊帐在柴火的熏烤下很快发黄，变得和当地人家的一样；
一一我们刷牙的次数，也开始减少，越来越少；在上工歇气时，也和社员们一样，脱下衣服找虱子......
只有歌声，没有被磨蚀掉；歌声，成为区别知青和当地农民的一个重要符号。
那时候，对以后的日子，我们心里是一片茫然和空白。和许多知青一样，我们总是用歌声来填补心里的空虚和迷茫。田树荣喜欢唱《边疆处处赛江南》、《我爱祖国的蓝天》......而他最喜欢唱的，则是《航标兵之歌》：
“歌声迎来了金色的太阳，双桨划破了千层海浪。我们在海上架桥铺路，让航行的朋友们一路顺畅......”
知青用歌声来寄托的，不正是对过去的生活环境，对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刻骨铭心的怀念吗？歌声使我们暂时忘掉了孤独、困顿和怅然。很难想象，在农村那些日子里，若是没有歌声，我们的生活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现在，我们以前在一起当知青的伙伴们，几乎每年都聚会。我心底里一直有一个情结：下次，和田树荣碰面时，我们就把这些歌再唱一遍。
但是，这个机会永远不会有了。
此刻，《航标兵之歌》又在心里流动起来。歌声中，一幕幕往事在不停地回放：
一一我们翻山越岭，去大山上背干柴。生产队缺柴火，我们曾经用稻草当柴烧，但火焰一过，一包黑灰。而住在大山上的知青，不缺柴火。我们经常去这些知青那里去背干柴。每次都是一人一大捆，途中歇气时，我们抹去脸上的汗珠，一起对着大山呼喊，山谷里飘荡着我们的回音：“喔哦......喔哦......”
一一在坡上挖地，我们渴了，放下锄头，和社员们一起找水喝。山坡上，有一块大石壁，石壁里浸出来的水，积成了一个清亮的小水潭。我们在地里捡了张桐树叶，把树叶卷起来舀水喝。田树荣突然惊骇地发现，水潭的另一边，一条粗大的黑蛇在密密的草丛中，缓缓游过。这水能喝吗！我们扔掉了卷在手中的树叶。旁边的一个社员小伙伴笑了，说没事的！
一一收工了，队长宣布，坡上剔下来的树枝，归知青作柴火。我们当然很兴奋。一些社员在帮我们用葛藤打捆。田树赶紧把锄头扔给我，手忙脚乱地去张罗这些事情。我则赶紧去自留地，弄了些菜叶，回屋煮了一大锅青菜包谷面稀粥，又把干胡豆煮烂，撒上盐，盛进盆里，然后，去接替他......
一一公社开知青大会，是我和田树荣最快乐的日子。不出工也有工分。书记在台上讲“美帝”、“苏修”，讲“继续革命”，知青们则在台下开小会，悄悄议论知青谁和谁又怎么了，知青和农民又怎么了......还有精彩故事：有个大队会计，和一个女社员，悄悄私下做好事，不料被发现了，会计从楼上翻窗跳出，才没有被拿到......
一一知青会后，在公社要集体吃一顿饭。米是自己带的，公社提供咸菜。并还还有一大桶汤：白色的米汤煮的黑色的干菜。白多黑少。我和田树荣抓起大汤勺，都想捞干的，但往往事与愿违。粮站的一位干部见状，悄悄给我们传授秘诀：“靠边沉底，轻捞慢起”。
一一知青们私下里，有人悄悄唱《红莓花儿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丽达之歌》......我们都不好意思唱这些。“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这不都是些不健康的黄色歌曲吗？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现在想来，在当时排斥人性、人道、人文的大背景下，我们也变得多么扭曲！
——“耍朋友”，在我们心目中，是很负面的词。被抽出来搞宣传的知青，其中一男一女被发现有越界行为。公社认为这是“作风”问题，世界观不正，令其检查。当时，我和田树荣对此是兴灾乐祸。记得男知青写的检查，一开头就是“受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影响……”。其实，自己没把裤带管好，关资产阶级什么事？
一一路边草丛里跳出一只鸡，四周无人。我和田树荣路过时发现了。这对我们是怎样一个巨大的诱惑和刺激！立刻从两边悄悄合围捕捉。鸡被抓到后，不停地挣扎乱叫，不远处的农舍的人被惊动了。随着一声大吼，一个挥舞着锄棍的身影出现了。我和田树荣扔开鸡，撒腿没命奔逃......
一一社员在坡上打死一条蛇，田树荣赶紧捡起来。我们在坡上大呼小叫，召来邻队的知青伙伴，喜滋滋地一起动手，蜕皮、洗净、切块，然后，扔进锅里煮了一会，就变成我们碗里难得的晕食。但是，我们觉得不好吃。不但没油水，而且蛇肉如橡皮，嚼不动。以后再也不吃了。后来，才知道，蛇肉要下工夫慢慢炖，才煮得烂！
一一乡里赶场的日子，我们都算得清清楚楚。我们换上干净衣服，戴好军帽，去乡里和知青们相聚。知青们赶场，总是有没完没了的小道消息、若无其事的打望、无边无际的神吹。除此而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邮政代办那里打听家里的信件，然后，去供销社称盐、打煤油......
一一夜幕里，我们和生产队的老老少少一起，打着葵花杆做的火把，沿着石板路，去周边生产队看露天电影。翻来覆去都是《南征北战》、《列宁在1918》，我们却百看不厌。夜深了，火把的火焰，映在路边的水田中，不停地跳跃，曲曲弯弯一长串......
“歌声迎来了金色的太阳，双桨划破了千层海浪。我们在海上架桥铺路，让航行的朋友们一路顺畅......”
《航标兵之歌》的歌声，继续在心里流淌。梯田、土屋子、煤油灯和土屋后的山风，幻化成了一片灰色的背景，我们正扛着锄头，赤脚沿着泥泞的小路，上工了……
我不禁想说，田树荣，这是你最喜欢唱的歌，你听到了吗？让歌声陪伴你，一路走好，一路顺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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