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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小说:《张华没有死》

实验小说:《张华没有死》

作者: 常书远 | 来源:发表于2018-12-16 10:59 被阅读0次

暗黑集之五

文/常书远

  自从我迁居到怀这个小城,我就力图过着一种与外界无关的生活。我的寓所是一间平房,坐落在城西一块小树林旁边,小树林里主要是杉树,是我无事休闲时的处所。这种僻静的居住环境符合我闭塞的生活追求,而依然选择生活在城市,说明我对现实的无奈。

  有一次,我的桌上放了一本梭罗的《瓦尔登湖》,有人以为我受到了热衷隐居的梭罗的影响。这是他们想当然,其实并非如此。

  我居住的平房里面装修简单,陈设布局可说敷衍了事。房子产权不是我的,但几乎是我的。对一个一心想过得与外面世界无关的人,这并不重要。

  至于屋后的杉树林,事实上我并不常去那里散步。对我来说,杉树林的主要意义是它对我住所环境产生的装饰性。我更多的时候是漫步于城里的马路、街巷中,这种对喧哗世界的若即若离暗示了我对自己生活理念的不干脆。

  我尽量减少一切不必要的社交——如果这种交往只是拉近我和喧哗世界的距离,除此别无意义的话。因为若那样,我特地迁居到怀就没有了意义。这种对人际交往的疏远有相当一部分是对女人的疏远。我不认为自己对异性有多大吸引力,却也遇到过不少传递交往意思的眼神,那些眼神越是火热,我就越是视若无睹。并不是说我没有过一丝心动,而因为我早已有了心爱之人。事实上,我迁居到怀,居住在城郊的这片杉树林旁,有相当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和我心爱之人安安静静地在一起。

  我的心爱之人是谁?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你一定认为我有病。我的心爱之人是一位我想象出来的少女,我早就在心里勾勒出了她的轮廓,日复一日在心里描画出了她的脸庞、身材、脾气性格,姿态神韵,甚至她的声音。我为什么要想象?因为我讨厌现实。现实总是令人失望,唯有想象的才完美。我在心里和我想象的少女结了婚。以前,我常常在想象中和她结伴去公园散步、赏景、谈天。我在他人眼里是一个喜欢独来独往的人,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很少独自游玩,我总是带着我想象的妻子出双入对,我们一路上有说不完的话,谈不完的情。由于大城市生活环境的喧闹,不利于我时时和心爱的妻子相处,所以我搬到了小城怀,住在城西的树林边,这里人迹少得多,过去的社交往来也暂时偃息了,正便于我和妻子享受美妙无比的二人世界。我在此强调一句,我不是像梭罗那样独居,而是同我心中的妻子住在一起。我桌上的那本《瓦尔登湖》是个意外,某人从我这借走一本余华作品集,还来的却是梭罗的书。

  我并不常去屋后的杉树林的原因,恰因为我对心中这位妻子的关爱。我知道老是往杉树林里走,她会腻味。她跟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喜欢逛街,所以我常带她行走在城里的街道上。我们晚上出来行走的时候比白天多,一是我个人工作原因(我有一份用不着每天固定坐班的工作,勉强糊口,但白天免不了要处理事情),二是我本人喜欢夜间行走。入夜后行人比白天稀少,合乎我对喧哗世界若即若离的要求。令我欣慰的是,她对此并不反对。我发现,要想有距离地观察城市,夜晚是最适宜的时间。夜幕掩盖了人间许多细枝末节,而万家灯火使人间的存在更加突出。夜晚比白天更加直截了当,每一个窗口透射出各个不同的灯光如一个个神采各异的眼睛,夜晚造成了你与人间的直接对视。这时候,我会对那些模糊的建筑、行人稀少的干净街道、孤独的路灯充满好感。而我的这些感受,我心中的妻子也一样理解和认同。我们会在这个小城的马路上绕上两三公里,然后回家。

  现在我要说说我和“江西老表”的事。其实我们认识很久了。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在那个春末夏初时节的下午,当时气温已经开始炎热,他穿着一件短袖T恤,浅色裤子有一些污渍,像一个在外奔波了很久的人。从他的自述中我得知他来自江西萍乡。我之所以乐于与他相识,在于他是那种第一眼就令我感到放心的人。从他那友善而孤独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不会拉近我和喧哗世界的距离,尽管他当时就离我的寓所不远,但对我的寓所没有表现出丝毫兴趣。他不想受人支配也无意影响他人,他跟我一样喜欢对他人与世界保持友好的距离。

  我还记得当时他独坐在杉树林中的情景。他静静地靠在一颗较大的杉树下,微微抬头,深邃的眼光穿过头顶的树荫,那若有所思的模样,令人想到在树下悟道的释迦摩尼。出于一种直觉,我觉得我有必要向他走过去。他见我过来,脸上露出自然的微笑,我也向他微笑致意,好像我们已经约好了一样。接下来便是我们的交谈。我不太记得我们是怎样开始交谈的,只记得我在一棵与他相邻最近的杉树底下坐下,我感到他对我这一做法很满意。

  他说话从容不迫,但声音略带沙哑。我对他的声音也很满意,觉得这样的声音才适合讲述那些更为可信的东西。他主要告诉了我关于一个活了三百八十七岁的奇人的故事。

  “这个人叫曲鸿祥,如果他今天还活着,那他就有三百八十七岁了!”他说。

  根据他的说法,曲鸿祥生于明崇祯四年,也就是1631年,此人读过一点书,是个乡村郎中。清乾隆二年,曲鸿祥作为106岁的罕见寿星,被记载于怀的县志中(当时怀还是一个县)。然而到了乾隆十三年,曲鸿祥突然不知所终——注意,没有谁看到他死亡,而是突然不见了。

  曲鸿祥生前只有一儿一女,儿子十几岁就夭折了,女儿六十多岁寿终正寝,所以这位活了一百多岁的老人当时早就没有了亲人。在他晚年最后的日子里,只有一个徒弟在他身边。这个徒弟本是流浪儿,被他收留教授医疗和草药知识,平时随曲鸿祥出诊,并照顾他的起居。在曲鸿祥莫名其妙消失后不久,人们很快对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起了疑心,问他老郎中的下落,因为只有他才最应该清楚。而少年却也一脸茫然地说自己也不知道,声称一天早上醒来,发现师父的床上空空如也,此后就再也不见师父的踪影。

  人们对此半信半疑。有人认为曲鸿祥可能得道升天了,也有人怀疑曲鸿祥是不是被徒弟所害,但又想不出少年的动机为何。曲鸿祥只是一个平凡的乡村郎中,并无家产可图,何况已经一百一十七岁的老人还能活几年?少年杀人实无必要。

  所以又诞生一种新的猜测,认为曲鸿祥既没有升天,也没有遇害,而是继续活着,有意隐匿在人间。有人宣称曲鸿祥表面是个普通郎中,但他一生都在秘密潜心研究一种古老的道术,那就是长生术。也许是遇到了仙人指点,也许是偶获失落的古籍秘典,曲鸿祥在他倾尽百年的探索中,终于寻觅到了通往长生的神秘钥匙。这一伟大秘密获取的代价是必须消失于人们的视线中。毕竟,一百一十七岁已经是人类寿命的极限了,再活下去就会被视为妖精。

  “历史上,有很多获取到长生秘诀的人都采取让自己消失的办法,”江西老表沉静地说。“毕竟这一秘密不适合对全人类公开,只面向有缘人。所以人类至今都以为人的寿命极限在一百二十岁左右。”

  此后过去了八九十年,大概是道光年间,当年的这一猜测竟然奇迹般地被当地人所信服。因为怀县发生了一件事:一位过路的江湖医生给一位九十四岁高龄的病危老人看病。医生摇头表示老人已经无治。而临终时的老人却忽然灵光乍现,蓦地发现眼前这位江湖医生就是传说中消失了的曲鸿祥。这位九十四岁的老人是怀县唯一曾见过曲鸿祥的人,在他六岁那年曲鸿祥曾为他拔过火罐。尽管他对曲鸿祥只有六岁的记忆,几乎没有印象可言,尽管眼前这位江湖医生须发是黑的,看起来只有五六十岁,但垂死的老人还是激动地看出他就是曲鸿祥。

  最后,江湖医生终于承认了。并说他记得当年那个孩子的后背有个痦子。老人激动地点头称是。然后他们聊起了八九十年前村中的往事,他们的谈话现场没有旁人,不料却被门外老人的子女听见。老人当天就离世了,九十四岁高龄的老人在临终之时遇到了这位传说中的长生者,不知道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世的。而曲鸿祥并没有死,而是获得长生的看法在当地愈发传开了。

  “而且,人们相信曲鸿祥离他们并不远,他一直在附近活动。“江西老表说。”又过了几十年后的光绪十四年,即1888年,曲鸿祥疑似出现在怀县的临县茶;光绪二十六年,他开始出现在省城,并且连续呆了五年,还开了一个诊所,直到光绪三十二年突然消失;民国五年,有人看到他再度现身怀县。曲鸿祥最后一次出现是文革时期,地点就在离这里不远的我的家乡江西萍乡。”江西老表说到这里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时间到了二零一八年七月三日,一位来自湖南某地的姓黄的老中医,人称“黄药师”,在长沙搭乘一辆开往怀的长途客车。他的邻座是一位来自江西边境的小伙子,小伙子因患疾病被家人送往湖南长沙一家大医院治疗。治愈后,出于某些原因小伙子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小城怀。在汽车里,老中医“黄药师”向小伙子讲述了一件在湘赣民间中医界流传的奇闻,说有个生于明朝崇祯年间叫曲鸿祥的乡村郎中获悉长生奥秘,至今可能还活着的传闻。

  江西老表说的这些人间奇闻,对我近乎隐居的生活是一种别样的精神调剂。我愉快地聆听着,没有表示半句怀疑或不信,这可能是我对它的真实度未必那么关心,我喜欢的是在这样的生活状态下,在一个静悄悄只有风吹草动的杉树林里,能够听到一个令我舒服的陌生人娓娓道来这样一件民间奇闻,而且在这个过程中,我为他沉静肃穆的眼神感到满意。

  我们还聊到了别的,渐渐聊到了他自身。

  “那一年……哪一年去了?”江西老表思索着,看得出他准备叙述另一件与自己有关的事。“我记得那年中国举办了足球世界杯……哦,不对!是俄罗斯举办了世界杯。不好意思,我不看球的。”

  我马上意识到他记错了。俄罗斯足球世界杯是今年刚刚过去的事,我怀疑他说的是中国举办奥运会的2008年。但我仍然不纠结,听他继续说。

  俄罗斯世界杯那年,也就是二零一八年四月二十三日,江西老表的生活、精神和身体遭遇了一系列异常变化。这些变化开始于四月二十三日他遭遇的一件隐秘事件。自那件事后,他出现了幻听幻视,并终于在他的家人面前表现了出来。江西老表的父母惊恐而担忧地看着儿子与身旁的空气对话、窃窃私语、来回走动,或喜或怒,并招呼一个不存在的人与家人一同进餐。所幸的是,父母并没有请巫医神汉给他驱邪,而是果断地把他送往湖南长沙的湘雅医院进行治疗。因为相比于省会南昌,长沙离他们的家乡萍乡近很多。

  江西老表的父母是用强制力把他送去医院的,因为江西老表并不认为自己有病。直到现在,他都不认为自己当时有病。可当我问他那些幻听幻视他是否认定属实时,他的回答却很意外。

  “不真实的可能性也有。”

  见我不解,他解释说,“我的意思是,就算不是真的,又如何?是我自己愿意这些幻象在我眼前发展,我如果不愿意了,它们就会消失。所以它们是被我自己控制的。这能叫有病吗?我只是厌倦现实,喜欢与我自己幻想的东西交往罢了。”

  江西老表唯一承认自己有病的地方反而是在住院以后发生的事,那时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开始视力模糊,几天之后几近失明。他埋怨父母把没有病的他送来医院,结果让他真患了病。医生神色凝重地查看了他的新情况,解释这是由于严重的幻想症引发身体机能衰退,导致视网膜神经系统崩坏从而失明,这种情况实属罕见。

  正当江西老表准备接受失明这一命运时,一位外地少女与一个酒驾司机在某个夜晚的马路转角发生了一场车祸。车祸的结果却让江西老表重获光明。少女刚刚被送到湘雅医院的手术台就停止了呼吸。酒驾司机事后受到严惩,依法给少女家赔偿自不必说。而少女的父母在医生的劝说下,同意将女儿的角膜捐给刚刚失明的江西老表。

  当江西老表眼睛上的纱布取下时,已经是六月十日,医生认为他的幻想症也奇迹般地痊愈。六月十二日,江西老表出院。他的父母已经提前回家了。他却不想马上回家,而是去了湖南的小城怀。他要去找一对中年夫妻,他从医生那里得知那对夫妻的女儿刚到长沙打工没几天就遇车祸死亡,年仅十九岁。就是她的角膜捐献给了江西老表。

  他抄写了已故少女家的地址,重见光明的他出院当天就在长沙汽车南站搭乘了驶往怀的长途客车。他一路看着车窗外的风景,这双眼睛与他的身体似乎还在磨合适应中。他确信他看到的世界真实有效,与自己从前看到的没有二致,但眼中呈现的画面似乎还有种说不出的陌生感,也许这是心理作用。

  他的邻座是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人,一看就是乡下人,但是穿戴整齐干净,而且身上有股中草药气味。整整两个小时他们都没有说话,直到老人突然开口。他说自己第一次去怀这个城市,江西老表表示自己也是。老人询问了江西老表是哪里人氏后,说自己还没有去过江西。“湖南以外就没去过几个地方,乡下人嘛,只去过一次武汉、贵阳,最远的是黄山。”

  在谈话中,江西老表得知老人是湖南某村的中医,姓黄,别人戏称他为“黄药师”。互道家常后,彼此又沉默了十几分钟,黄药师忽然脸色凝重,开始向江西老表讲述获得长生之术的曲鸿祥的地方传闻。讲到了那位九十四岁的临终老人忽然发现眼前的江湖医生就是曲鸿祥的事,说自那以后,曲鸿祥没有死,而是得以长生的事更加被怀县的人们所确信。

  谈话基本上都是这位老人在述说,江西老表几乎没有插一句话,而且总是望着车窗外。但黄药师看得出这个年轻人并没有不耐烦,也没有显示出认为他在胡说八道的神色。

  “这个人至今可能还活着,那他已经有三百八十七岁了!”黄药师以这句作为结尾。

  客车抵达了小城怀。江西老表与黄药师分了手,按照在医院抄写的少女的住址,开始寻找目的地。他不一定要今天就去少女父母家,但想先锁定大致的地点。当他打开手机导航时,离他位置不远的怀城图书馆映入了他的眼帘。他并没觉得什么,但十秒钟后他忽然心里一动,回头查看起怀城图书馆,然后把它设为导航目的地,径直向图书馆出发。也就是在这一天,那张抄写着少女住址的纸片意外地遗失,导致江西老表来到小城怀的性质发生了改变。

  不要真以为我是单身汉,只有一位想象的妻子,事实上我是有一位真实的妻子的。真实得令我厌烦。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我不喜欢她还和她结婚,说明我对现实的无奈。我当初曾以为跟她可以慢慢培养感情,后来发现我是自欺和被他欺了。好在我还有头脑,我还有想象。我的想象可以发挥巨大的作用,在我的脑海里另造一种生活。所以我想象出了自己深爱的另一个妻子,我用我想象出的深爱的妻子弥补对现实中妻子的不满。所以从那时起,我就活在现实和想象的两个平行世界中,把自己分成两半,分别与两个妻子相处。我只要有时间独处,就和心中的妻子相伴。尤其是出去办事,若可以偷闲一两个钟头去去公园等地方,那简直是美妙的时刻。偶尔我也会独自一人出去游玩半天,只为和心中的妻子约会,我的妻子知道我生性孤僻,倒也不特别介意。

  我有两个妻子,一个现实的,一个心中的,这当然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可能告诉别人,那太疯狂了,简直是对现实世界的冒犯,是对一切真实的冒犯。

  其实我的妻子待我并不差,只是我对她并没有爱的感觉。她可能早就觉察到了。一年前,我的妻子受其公司指派,需要调到省城外另一个城市工作一到两年。我的妻子来自小城怀,在城郊的一片杉树林旁有一间自己家的平房,一直没人住。她知道我有隐居的倾向,而且我的工作特性不是每天坐班的那种,无须一定住在省城。所以妻子建议我在她外调的这一两年住到她家的这间平房。她建议我移居怀的另一个原因是怀离她外调的那个城市比较近,方便她周末回来与我团圆。我当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我还记得她隐晦地说过一句话,意思是暂时分居一下也不错。我觉得她可能备下了离婚的想法,这倒不是因为她不爱我,她对我的感情一直没变。只是我始终没爱过她,以行尸走肉般的姿态和她生活在一起,肯定让她失望。她之所以借这个机会做这种安排,可能也是为了试验、观望我们的夫妻关系还值不值得挽留。

  我对此依旧如行尸走肉地看待,只把它当做自己的一段好日子到了。因为自从在这里独居,我就可以让心中的妻子在此与我同住了,这样我们就真的像夫妻一样,不用像以前在省城,我只能独自走出家门,与心中的妻子在某个指定地点相会。我现实的妻子每周五晚上(有时还是周六)回来与我同聚,周日下午再回去。那时候我就暂请心中的妻子住到外面,使她们之间不产生冲突。不过有一个星期二,我的妻子因工作需要来了趟小城怀,没打招呼就顺便来看我。当时我正与小华在房里说话——对了,我称呼心中的妻子为小华,因为这个称呼几乎是没有经过思考在与她初次交流时就从头脑中跳出的,好像这个称呼早已刻在我记忆深处。

  当时我背对着门,坐在小圈椅上面对床头的角落,不停地叫着“小华”……“小华”,与她说东说西,完全不知道我的妻子已经走到我身后。我相信当时的情景在我妻子眼里一定相当诡异,直到她惊恐而担心地将我从想象世界中唤醒。

  “你在跟谁说话?谁是小华?”我回过头,回到了现实。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开始怀疑我有精神问题了。

  之后我是怎么敷衍她的几乎忘了。只记得我的妻子陷入良久的沉思。

  我就这样肆无忌惮地让想象中的妻子天天住在我的寓所,住在我妻子的房子里,并且毫无愧疚。

  二零一八年四月二十三日的晚上八点,我同许多个晚上一样走出家门,与心中的妻子——我的小华,去城中散步。我站在门口,等她换衣服。她换了一件红色的连衣短裙走了出来,我携着她沿着杉树林旁的小道行至大约两百米处左拐进入马路,再陆续拐了两个路口,渐渐接近城中心地带。一路上,我跟她谈论着这两天我听到的趣闻。

  “你说有不有趣?这个人就去模仿另一个人的人生,结果得到意想不到的结果。“我向她叙述一件最近读到的有趣的故事。她仔细地听着,偶尔向我询问她的不解。她的不解有时候我也不解,于是我们一起快乐地猜想。我经常这样和她分享读到的故事,或最近听到的趣闻。

  我打算和她一路向城中最繁华热闹的步行街走去,那里到了晚上十点依然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小华平时很喜欢逛步行街,但是今晚她突然不感兴趣,她提议想去江边走走。我自然随她的意愿,偶尔去江边感受晚风也不错,我也很久没去过江边了。我们步行了约二十分钟到了江边,在空寂的堤岸上散步。一边观赏江对面的万家灯火,一边仰望辽阔的星空,在晚风的轻抚下,只觉心旷神怡。

  “我好像闻到了花的清香,是江风吹来的。”我说。

  她表示认同,并告诉我是什么花。我问她喜欢什么花,她说是鸢尾花。对于花,我知之不多,但记住了她喜欢鸢尾花。我说我们下次白天一起去寻找这种花吧,她愉快地点头,并表示她知道哪里有,她曾在那里看到过。

  堤岸上行人稀少,这时已经九点半了,我们几乎独占着长长的岸上小路,只有星星和月亮看着我们。小华显得比平时兴奋,迈着轻快的步伐,已经走到了我前面。她那红色的连衣裙在月光的照耀下特别耀眼,我忽然感觉那已经不只是我心中的图景,而是一块真实的红色,实实在在地存在于我的面前。我赶上她,牵住她的小手,觉得握住的是真正的手,柔软纤细,传递出淡淡的体温。

  我们又一起聊,聊童年晚上的玩耍,聊有关月亮和星空的传说,她时不时转过头,向我露出她的笑靥。我第一次看清了她的眉眼口鼻,毫不意外,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好像我确实将她面容的所有细部都想象过似的。她的笑容纯美迷人,我在心中已看到过许多次了,这一次却是如此逼真。我忍不住搂住她,吻了她的面颊。她没有躲开,她的面颊很粉嫩,我闻到了她的体香。

  我们在回家的路上进入一个还未打烊的小吃店,我问她想吃什么,她说要绿豆汁。于是我要了两杯绿豆汁。我第一次带她在外面吃东西,并为她点东西,因为她现在确实存在。店员也没有把我们当成一个顾客招待,可见她确实已经存在。现在我司空见惯地与她面对面坐着,因为她对我而言早就存在着,我们相视而笑。

  等我们回到家门口时,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她挽着我的胳膊一起走进了我们的小天地,门也是她关上的。我们洗漱完毕,睡到了床上。我依然可以感觉到她睡在我被子里的躯体和体温。我终于按捺不住,压到了她身上,她完全配合我。黑暗中,我终于精疲力尽地彻底体验到她的真实,怀着深深的倦意和幸福的满足我们相拥进入梦乡。

  翌日清晨,我睁开眼睛时,首先就想到她,并且马上欣慰地感到我的担心并不存在,昨夜的真实并未一觉醒来后消失。她虽然不在我身旁,但我听到厨房里的声音,我知道是她发出的声响。她从厨房里走出来,已经做好了我们的早餐,对醒来的我抱以温柔的微笑。我的这间寓所,突然变得有生气了,泄进窗口的阳光照亮着女人的微笑,这才是生活不可或缺的要素。我轻快地从床上一弹而起,走进卫生间洗漱完毕,便享用妻子做的早餐。她已经吃完,静静地看着我,她的眼中满是爱意,却又带着思索。吃完早餐,我又和她温存了一会儿,同以前一样,她总体上是沉默寡言的。由于不得不出去办事,我恋恋不舍地跟她告别,出门的那一刻,我有一丝丝担心等我回来后会不会看不到她了,但马上说服了自己:既然真实可以度过模糊不清的夜晚,那么真实更不会在白天消失。

  我承认自己出门办事一直心不在焉,因为总想着她,害怕幸福会失去,害怕小华又回到我心里想象的世界。待我四个小时后回到家,我终于放心地看到她依然在,而且更加现实地存在:我疏于打扫的房间已经被她打扫过一遍,桌子抹得一尘不染。有些乱七八糟放置的东西,都按照她的方式重新摆好。

  “我的妻子真是贤惠!”我在心里赞叹,没有使用“心中的妻子”,而是直接说“妻子”,忘了这会造成怎样现实的冲突。

  次日,她依然起得很早,天刚蒙蒙亮,我就听到阁楼挪东西的声响,尽管我知道这间寓所没有阁楼,但我还是揉着惺忪睡眼起床走上阁楼,因为她在阁楼。她当时腰里系着围裙,见我来了,莞尔一笑,抹了抹头上的汗珠。我上前温柔地搂住她,告诉她不要这么辛苦,这些东西就这么摆着,不必去动。说这话时,我完全不认为自己是第一次看到楼上这些东西,我对阁楼上的一切早已熟悉,她改变了太多,事实上我心中对她大刀阔斧地改变我们寓所物件的位置已经稍稍有点不悦。

  她似乎马上察觉到了我温柔中的其他含义,而且我也马上感觉她知道了。正因为她首先感觉到了,我才知道我产生了一丝丝不悦。并不是我认为这些东西不应该整理,而是她进入我的生活似乎太快,使我有点猝不及防。当我这么说的时候,我马上生出一丝愧意——她不是已经跟我在一很久了吗?

  接下来的几天,她没有再擅自做主改变家中摆设的位置,只是默默做着家务。此外,她经常坐在窗前发呆,或到屋后的杉树林里抱膝而坐,眼望树梢,不知在想什么,以至于我有时担心她会不会走进树林深处不见踪影。星期五到了,按例我的“那位”真实的妻子将过来与我团聚,我只能带小华去城里酒店订了一间客房,然后心事重重地与我本来的妻子度过了周末。在周日下午前脚送走妻子后,我后脚就忐忑不已地赶往城中酒店客房。庆幸,她还在,正呆呆地注视窗外楼下的风景。

  我明白了,只要她存在于我的心中,她就不会消失。我带她回家,她一路默默不语,我心中不由得稍稍有些愧意。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应该说她一直尽了一位贤惠妻子的职责,但不知为什么,我和她在一起已不像过去那么自然。她对什么都洞察入微,却又总是不言不语,我发现无论我心里出现何种心思,她都能马上感觉到,而我却并不一定知道她在想什么。此外,她经常坐在窗前发呆,或坐在杉树林里发呆。她一般不会擅自去太远的地方,至多在家门口周围。有一次我进省城办事,两天后才回。其实事情很小,当天就办完了,但我还是在省城逗留了两天。回家途中,我注视着高铁窗口外飞逝而过的模糊景象,回想这些天在我身上跌宕划过的奇妙经历,吃惊地发现我竟然在回避与她在一起的时间,而且我知道她一定也知道了。

  回到家中,我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她依然默默地服侍我,不言不语,然后便坐在窗口,若有所思地好像想着我永远不知道的心事。有时候她会独自去杉树林,仿佛善解人意般的暂时在我面前消失。

  从四月二十三日的晚上她真实进入我的生活开始,到仅仅两周以后的五月七日那天,我良久地注视着这张少女的面庞。这是一张美丽的面庞,但我发现自己不适合与她真实相处。我就是因为对现实世界的厌烦才想象出了她,如今,当她也变成了一个现实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竟发现我无法再像过去那样欣喜地面对她。我决定到外面住两天,只为思考一下我跟她的关系,思考一下我该如何处理这过于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生活(虽然在我心里存在了那么久)。

  果然,我的想法她马上知道了。在我出门的那一刻,她突然说:“我还是回到你心里的好。”

  这句话像利剑一样刺痛着我的心,我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像走向末日一般关上了门,她默默坐在里面没有看我。怀着万分的悲哀,我噙着泪漫无目的地向城内走去。在没有和她同游的情况下,我越走越快,对身边的一切毫不在意。直到终于走累了,我才坐在路边的公共长凳上休息。这时我已经来到了城中心。我的心中只有一片死寂般的悲哀,根本做不了我预期的思考。休息完后,我继续行走,走着走着,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正往回家的路上。正当我要改变方向时,我看到一个已经提前穿上短袖夏装的青年站在路口若有所思,这个青年让我感到面熟,之前他背对着我向一家店老板问路,问完路后他似乎仍没得到确切答案,似乎跟我一样正为行走的方向进行抉择。

  他的眼光不经意地从我脸上划过,略微有些停留。我这才发现,我之所以觉得他面熟,是因为他的眼光和她惊人的相似!他终于决定好路线,向自己左边的道路走去,我也跟上前去。他行走不快但步履沉着,每到路口都要做短暂的思考,一旦认准方向,就绝不犹疑。这跟我平时一样,我和她出门时,每到路口时也会略作停留,想听听她的意见。在某个路口的转角,我看到了他行走时的面容,吃惊地发现他竟在念念有词,仿佛与谁说话。这使他硬朗的身影在我眼中登时成为一种悲凉的形象,让我发现了自己,发现一个自言自语的人看起来是那么可怜。

  他靠近了杉树林,然后走向一座平房,我看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那把钥匙和我口袋里的一模一样。他迟疑了一下,打开房门走了进去。我没有进去,远远地站着,变得不知所措起来。为了让自己显得自然点,我在外面转悠着,其实也是思忖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久他便从平房出来了,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他缓缓地走着,走进了那片杉树林,我也跟着走了进去。脚下的落叶在他和我的脚下整齐地沙沙作响。他选择了一颗较大的杉树坐下,背靠大树,抬头凝视穿过头顶的树荫,那深邃的目光和若有所思的模样,令人想到在树下悟道的释迦摩尼。

  我向他走过去。他平静地注视着我,脸上露出自然的微笑。那微笑中含有欢迎的含义,仿佛他早就知道我,并且在此约好了似的。这让我登时解除了顾虑,我在一棵与他相邻最近的杉树底下坐下,我知道他会为这种距离感到满意。我告诉他:“你的眼睛吸引了我。半个月前,一位一直存在于我想象中的少女忽然活生生地在我的生活出现了,她后来一直没有离去,我不知道此刻她是否还没离去,但至少她的目光还在,而她的目光就是此刻你望着我的目光。”

  他认真聆听我的话,他的神态告诉我他对我的话深信不疑。

    “你说的这件事,正是我十年前某段经历的一部分。”他缓缓说道。

  十年前,也就是俄罗斯办足球世界杯的那一年的四月二十三日的晚上,他与一直存在于自己心中的妻子出来散步。是的,他也有一位想象的妻子。他以为只要他才有这种可怜的癖好。那晚,她穿着红色的连衣裙,在月光的照耀下,他觉得今晚的这个红色与众不同,显得十分逼真。她平时喜欢去热闹的步行街,但那一晚她提议去江边走走。他们携手在空寂的堤岸上散步,仰望辽阔的星空,观赏江对面的灯火。在心旷神怡中,青年感觉到了她手心的体温,而他握着的,也好像不是他的想象,而是真真实实的少女的柔软。

  他们提到了花,少女说她喜欢鸢尾花。那红色的连衣裙在月光下焕发着光泽,青年真实地看到了少女美丽的面庞,她的笑靥,她的明眸皓齿,少女所有的细部无不溢出他的想象,化为月光下迷人的真实。他吻了她,闻到了她的体香。当晚,他们回到住处,卧床而眠之中,他感受着她身体所有部位的真实,在深深的倦意和幸福的满足中进入梦乡。然而那夜的真实并没有因为睡梦的苏醒而消失,第二天她依然在,一天、两天、三天,她一直在,她已经真实地来到青年的生活中。

   “但我很快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忍受她的真实!”青年看着我说,“这是令人绝望的发现!”

  他开始有意回避她。而且他发现,他的任何心思她都洞若观火。在半个月后的五月七日,青年久久地凝视着少女的面庞,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凝视,谁也体会不到他内心的绝望。

     “我们因为不满现实而幻想,而当幻想成为真实后,我们竟无法承受它的真实。最后,发现自己热爱的竟然是幻想本身!当我离开她走上街头时,我觉得自己的精神支柱在崩塌,他人体会不了这种绝望和悲哀。”

  不久,青年回到父母家中。他的父母发现归来的儿子神情抑郁,眼神恍惚。青年在精神萎靡中默默关在家中数天后,又开始情不自禁地想起她。他开始痛悔,不相信自己真的忍受不了真实,忍受不了幸福的亲临。他认为那只是巨大的幸福突然成真所产生的暂时的不适应。他要再去找她,要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为了召唤少女再次回归,他用了一种极端的方式。那就是假装少女仍在身边,以此期待她再次成真。他毫不避讳地告诉父母他有一位妻子,声称他的妻子此刻正在他的身旁,他要和她在家里生活一段时间,希望父母配合他。

  老夫妻悲哀地看着不幸的儿子不可思议的表现,毫不怀疑儿子已经成为了精神病人。在经过几天痛苦的观察后,老夫妻终于将他强行送去医院治疗。青年几乎是被绑着送入长沙湘雅医院精神心理科的。医生对青年进行了全面诊查,询问了青年过往的生活和健康情况,得出青年应该是近期受到了某种事件的刺激,这是一种急性精神症状反应,来得快,也可以去得快。

     “事实上我根本没有精神病!”青年说,“我很明白我在幻想她,我悲哀的是幻想没能再次成真。我的幻想是我自己控制的,这能叫有病吗?”

     “等她成真后,那就更不是有病了。因为她成真了。”我迎合他说。

  “但是,我进了医院后,我倒是真有病了。”

  入院三天后,青年一边幻想少女,一边忽然感到视力越来越模糊。随着他对少女音容笑貌愈发强烈的幻想,终于在第四天,青年彻底失明。两眼一片黑暗的青年登时回到了正常状态,幻想因黑暗的到来戛然而止。医生眉头紧皱凝重地查看青年的病情,在与眼科、神经科的大夫的配合研究下,解释这是由于严重的幻想症引发身体机能衰退,导致视网膜神经系统崩坏导致的,这种情况实属罕见。与之同时,医生承认青年的妄想症倒是奇迹般地好了。

  青年及其父母几乎陷入了绝望,无法接受精神病的治愈换来双眼失明。尤其是青年,他知道自己本来就没有任何病。也是命运的关照,恰在青年失明当天的晚上,距离医院五公里的一个马路转角发生车祸,一位外地少女不幸被一辆在酒精刺激下失控的轿车撞飞,刚刚送到湘雅医院的手术台,就停止了呼吸。而少女生前世界的闪闪光明则移植到了青年的眼中,成为她生命的另一部分的延续。

  六月十二日,重获光明的青年出院。彼时他的父母已经提前回家了,青年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打听了那位不幸用生命换给他光明的十九岁少女家的地址,搭乘了去往小城怀的长途客车。

  “我想起来了,那位少女叫张华。”他说。

  然而青年后来并没有去找张华的父母,一个偶然事件改变了青年的计划。在开往小城怀的长途客车上,青年遇到了一位乡村老中医,老中医告诉他关于一个生于明朝末年名叫曲鸿祥的郎中得到了长生的传闻,告诉他这个人可能至今还活着,今年已有三百八十七岁,不知隐蔽在哪里。曲鸿祥死后,当地人一直相信他要么得道升天,要么仍秘密地活在某个地方,维持他不朽的生命。

  “但是这个神话曾经一度破灭过。”老中医告诉青年,在曲鸿祥消失二十多年后,人们在曲鸿祥生前居住的房屋后山意外挖出一具骸骨,根据腐烂的衣物判断,这具骸骨就是曲鸿祥的。于是曲鸿祥并没有升天,也没有长生,而是被他徒弟杀害的猜想便被确证了,只是那个徒弟在曲鸿祥消失后不久便不知去向,故无从追究,但曲鸿祥得以长生的神秘传说就此遭到祛魅,被认为是无稽之谈。

  “但是这个神话平息了半个多世纪,到了道光年间,又再次复活了。”老中医神采奕奕地叙述道。

  原因来自怀县一位九十四岁高龄的病危老人。当时一位过路的江湖医生恰好经过怀县,老人孝顺的儿女尽管知道老人时日无多,还是请这位江湖医生给父亲查看病情。这不过是近乎形式而已,江湖医生摇摇头,劝老人的子女今天就准备后事。但是江湖医生在与老人独处时的谈话令在门外偷听的老人子女们震惊不已。

  他们在门缝中看到躺在床上即将过世的父亲突然异常兴奋地紧抓医生的袖子,指认眼前这位江湖医生就是传说中消失的曲鸿祥,说自己六岁那年曲鸿祥曾为他拔过火罐,问江湖医生还记不记得。他们起初以为这是即将离世的父亲出现的神志不清的反应,但令他们更加震惊的是,江湖医生经过几番否定之后,拗不过老人的坚持,脸上忽然露出诡异的一笑。说:“你后背是不是长着个痦子?”

  老人激动得连连称是。这时,两人便开始聊起八九十年前村中的往事,而门外老人的子女们早已目瞪口呆。

  “真的活到了今天?”在老中医娓娓的叙述中青年只问了这一句话。

  老中医脸色深沉起来,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这是准备道出某种郑重信息的反应。

  “根据人体科学的道理,人是不可能活到几百岁的。既然人体是物质,那就每天都在消耗,人体所有的能量顶多耗到一百多岁。”老中医眼望车窗外慢慢地说。

  “活着就是生命的消耗。那么曲鸿祥是怎么耗到几百岁还没耗完的?”

  青年也默默望着窗外流逝的风景,但显然在聚精会神地迎接接下来的重要讯息。

  老中医压低了声音,说得很轻,但苍老而富磁性的低音随着车行的速度依然在青年耳畔清晰地流转:“所谓的长生术,其实是一种邪术!”

  “曲鸿祥不知掌握了一种怎样的方法,可以把别人的剩余寿命嫁接到自己身上。每当自己生命无多时,他就寻找一个对象,占取对方的生命力,用那个人的死来实现自己的活。只要他一直这么干,从理论上说,他可以永远不死。”

  青年记得当时车窗外的天色暗淡下来,太阳躲进了云层里,仿佛这种惊世而邪恶的秘密令风云都为之暗淡。

  老中医说:“曲鸿祥的一生,活到一百一十七岁突然在人们视线中消失,这有怀县县志为证。事实上人们不知道,连这一百一十七岁都是“不正当”的岁数。早在曲鸿祥七十多岁时,他的一位比他小近二十岁的堂弟,是个鳏夫,在他家寄宿一年后忽然暴毙。人们不知道,此时的曲鸿祥就已经实现了一次新生。”

  “他晚年收留那个少年,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而且那个少年最后可能还是遇害了!”老中医叹惋道,“才十七岁,够他再活好几十年!”

  “这是一个为了自己永生,可以肆意擭取他人生命,连亲人都可以不放过的冷血动物。不能再让这个人活在世上继续害人了!”老中医停止说话后,两人之间再次恢复到良久的沉默中,只有窗外逆行流逝的风景仿佛被客车切割成越来越细的时间碎片,怀城迟迟还没到。

  小华自从在四月二十三日晚上成真后,在短短半个月中,经历了最初的狂喜、紧接而来的不适应和最后的厌恶,我在五月七日那天当着她的面离家出走,只为好好思考接下来的生活。我出门的时候是悲哀的,尤其当她说出那句“我还是回到你心里的好”更是令人崩溃。然而在经过几小时的游走和思考,我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发生了转变。

  “我这是干什么?”我忽然问自己,“不过是幸福来得太过仓促,没做好准备而已。有必要小题大做,以为这是自己无可救药的病症吗?幸福越是巨大,越会因之前的失落造成暂时的不适应。有必要看得这么严重吗?才半个月啊!我放大了自己的不适应感,以为是自己承受不了真实。我故意去苦恼,任何时候都故意苦恼。我存心给自己制造悲剧,我是贱骨头!连想都不敢想的幸福此刻就在那里,而我现在这是干什么……”

  在无限自责中,我转身回家。脚步是急促的,心情是惶恐的。但是当我回到我的那间寓所,掏出钥匙打开家门的那一刻,我迎来了自己真正的、彻底的不幸。屋子里空无一人。“小华!小华!”我喊她,找遍了屋里每一个角落,但小华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回到了我的心中!”我痛苦地自语。

  谁知祸不单行,我的痛苦并没有就此结束。晚上我接到岳母声泪俱下的电话,我的妻子就在这天发生车祸身亡。接二连三的不幸使我支撑不住了,我伤心地瘫倒在床上,如躺在悲痛的海洋。我知道我为妻子死亡的伤心是卑鄙的,如果小华没有消失,那么我妻子的死就是一个喜讯。而现在却只能为我的悲痛雪上加霜。

  妻子的葬礼很快就办完了。我与岳父、岳母互道节哀,我表现出的悲痛甚至超过了老人家。岳父母劝慰我,为我打气,叫我坚强面对接下来的生活。他们被我感动了,他们不知道我的悲痛是多重的。此外,我的悲痛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总觉得妻子的死跟我有关。

  那段时期我彻底崩溃了,回到了自己父母家。老人们对我很是担心,因为我出现了一些在他们看来精神不正常的反应。他们不会知道我因深重的自责处在自己造就的灾难中,我无法再接受小华重新回到我的心中。

  “原谅我!给我一次机会吧,我绝不会再让你回到我的心里。”我总觉得小华还会回来的,为了让她回来,我觉得我必须做出一些仪式化的行为。她曾经真实地来到我面前是因为我此前想象她真实地存在,现在我希望再用这种方式让她回到我身边,我希望自己依旧可以实现心诚则灵。

  无非又是回到原点。我疯狂地想象小华就生活在我身边,每天关在房里无时无刻不想象着她。我跟她说话,日常起居无不伴随她。每到饭点,桌上一定要摆上她的一份。父母忧心忡忡看着我癫狂的表现,还以为我是接受不了妻子的死而导致失心疯。直到我一连持续了三天,他们才终于坐不住,把我强行送到了湘雅医院精神心理科,让我成为一个没有话语权的人,去接受医生自以为是的判决。

  医生以极专业而轻松的神情告诉我的父母,这是一种急性精神症状反应,来得快,也可以去得快,叫他们不必太忧虑。我暗自好笑,我要让他们看看我到底病得多严重。即使在住院治疗,我也一直想象着小华。我告诉小华,说这些医生说我有病,说你不存在,他们真可笑。医生良久地观察我,说:“嗯,还是蛮严重!”

  然而进入医院三天后,一个新的情况突然打断了我对小华的想象。我的双眼注视想象的她变得越来越费力,起初我以为这是想象力的疲倦,后来发现其实是视力模糊所致。当我发现自己无论看任何东西都越来越模糊时已经来不及了,进入医院第四天,我失明了。这又是一件令我极其气馁的噩耗,我觉得自己一步步走向了毁灭之路。我埋怨父母把我送进医院,让本来没病的我倒真的病了。医生神色凝重地查看了我的新病情,在与眼科、神经科的大夫的协同诊断下,解释这是由于严重的幻想症引发身体机能衰退,导致视网膜神经系统崩坏而引起失明,这种情况实属罕见。

  在那两天中,我陷入了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一个接一个的打击接踵而至,我觉得我的人生完了。然而这种黑暗到了第二天,我便迎来了转机。一位少女因抢救无效,死在湘雅医院的手术台上。她善良的父母答应医生的劝说,将少女的角膜捐献出来。他们觉得这是女儿一部分生命继续延续的方式,让不幸的女儿让另一个人摆脱不幸,也是女儿在这世上的功德。

  半个月后,也就是六月十日,我眼睛上的纱布取下来了。重见光明的我有种新生的感觉。不知道是因为连续半个月失明还是因为器官的更换,睁眼的那一刻,我对看到的世界稍微有点陌生。这时候医生还兴奋地祝贺我,我的妄想症因为经历失明的原因,也奇迹般地一同痊愈了。父母见我恢复如初,高兴得谢天谢地,见我已经无碍,他们便在当天回家了。而我还留在医院继续观察两天。

  六月十一日的上午,阳光明媚。为适应着身上新的器官,我坐在医院病区的一座花坛边望远,而我的手里拿着一簇鸢尾花。我坐了很长时间,大部分时候在无意识地发呆。直到一位护士向我走来,看了看我,说:“你喜欢鸢尾花?”

  我迟疑着摇摇头,说:“她喜欢。”

  护士微笑地看着我,她的笑容善意而天真。说:“那个叫张华的女孩也喜欢鸢尾花,她当时就坐在你这个位置,手里也拿着一簇鸢尾花。她死了,可惜啊,才十九岁。”

  心不在焉的我似乎还没有充分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心里兀自思念着我心中的妻子小华。直到她告诉我叫张华的女孩因患白血病去世,并为刚刚失明的我献出了眼角膜,我这才把注意力转移过来,向护士询问了这位叫张华的少女的有关信息。

  我得知张华的家也在小城怀。她去世的那一天,正好就是我失明的当天。我当即到医院收费处打听到了张华家的住址,把它抄在一张小纸条上。

  第二天,我出院了,坐上驶往小城怀的长途客车,即将再次回到亡妻生前交给我的那间寓所。虽然妻子死了,岳父母仍然同意我继续在那住一阵子,至少我需要整理东西。我有种感觉,岳父母希望我以后能继续和他们保持关系,但我不知我能否做到,我决意尽快从这间平房中搬出来,而且我此去怀,显然还有别的目的。

  我闲适地坐在车上,看着汽车离开省城的马路,驶上高速,高楼大厦渐渐变成乡间田野。我眼中看到的景象是十分清晰的,比以前近视的眼睛看到的要清晰,甚至清晰得有些不适应,令我有时忍不住怀疑眼前看到的东西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我的想象,就像我想象小华一样。不知为什么,经历了这番波折后,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我现在回去仍将看到她。她会很安详地迎接我回家,我一进门就会看到她坐在椅子上站起来,或者从厨房闻声走出来,我们的眼光会像日常那般彼此示意一下,仿佛我并没有出去很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我只是像平常那样回家而已。而她也不是进入我的生活才半个月,甚至也不止几年(包括我想象她的时间),而是与我至少相伴了二十年。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已十分日常,以至于我今天回到家都没和她说什么话,就因为旅途劳顿首先上床睡个觉再说,而她可能默默地伫立在窗前。

  我坐在长途客车的最后一排,离车窗隔两个座位,我的右边是一位六旬年纪的老人,精神矍铄,穿一身干净整洁的布衫,看上去是乡下人,但并不像普通农民,身上似乎总有股草药味道。再往右边也就是最里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位年轻人,他总是拖着腮望着窗外,仿佛心事重重。

  我们三人并排坐着,大约有两个小时没人说话,直到老人忽然开口。他问我知不知道怀城有个中医院在什么地方。虽然我在怀住了一年有余,但并不知道什么中医院,只好抱歉摇头。老人又问身边的青年,青年也不知道。

  老人接着介绍自己来自某县某乡,是个草药医生,姓黄,当地人戏称他为黄药师。老人说自己出门少,这辈子至今只去过武汉、贵阳,最远的是黄山。连省内都没怎么走动过,这次去小城怀的中医院,想找一位曾经一起学医的同乡。

  黄药师接着和我们寒暄了几句天气之类的话。我们只是应付几句,并没有交谈的欲望。老人沉默了十几分钟,忽然说:“这世上的确有个别人掌握了长生术,我知道一个人生于明朝崇祯四年,也就是1631年,至今可能还活着。”

  “这个人叫曲鸿祥,是个乡村郎中。清朝乾隆年间怀县的县志有记载。之所以记载他,就因为他长寿。”

  虽然我和青年都没回应,但黄药师知道我们在听他讲话。他压低声音说所谓的长生术并非养生有道,而是擭取他人生命力维持自己寿命的邪恶之术。如果一个人可以活到一百三四十岁,一定是用了不正当的方法。而曲鸿祥按照他本人的生命力连80岁都活不到,他在清朝乾隆二年以106岁的罕见高龄被记入怀的县志之前的好多年,就已经吸取过一次他人的生命了,那个人就是投靠他的比他小近二十岁的堂弟。

  黄药师谈到曲鸿祥晚年收留了一个流浪儿做徒弟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这就是那个少年后来消失的原因。而曲鸿祥自己也必须假装消失,因为再在世人面前活下去就成老妖精了。黄药师谈到暗中活着的曲鸿祥一直没有离怀县太远,谈他如何伪装成不同的人,主要是以江湖医生的形象,每隔几十年就在人们面前出现一次。

  “这个人如果还活着,算起来,他今年已经有三百八十七岁了!”黄药师最后说。他戛然而止的讲话似乎并没有停顿,而是随客车载着我们继续驶向了远处的小城怀,我感到车窗外的路途正被前行的客车拉伸成无尽的漫长,靠窗坐的青年在这漫长中愈发陷入一种自我凝思的状态。

  由于我们三人坐在客车最后一排,所以最后走出车站。我们的行动看上去有些默契,一起走了二十几步远,却并没有相互道别,因为除了黄药师在车上主动向我们娓娓讲述曲鸿祥的奇闻外,我们之间并没有说几句话。但到了分道扬镳时青年忽然告诉黄药师去中医院应该乘坐11路公交车。我看到青年正在看手机导航。黄药师道了谢,向一个方向走去,也许去找11路车了。我和青年都往同一个方向前行,但他穿过了马路。后来我看到他在马路对面停下脚步,专注地看着手机。我没再看他,往前走去。

  时间是一辆致人催眠的前行的列车。多少天后,我在小城怀杉树林边的寓所中整理东西,为搬离这个已成为我的悲哀落寞之地做准备。这时,那张抄写着少女张华家庭住址的纸片像一片被遗忘的思絮蓦然飘回到我的面前,我的记忆瞬间便跳跃到省城湘雅医院六月十一日那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想到了那位不幸身亡给我捐献角膜的少女,并延伸到之前小华走出我的想象,变成一个鲜活的生命与我共处半个月的情景,以及在这之前更早的有关事情。

  我确信张华确实来到过我的身边,那并不是我的想象。这个叫张华的少女给予我的,不止是光明的复活,而是一个生命的复活,那是一道重获幸福的熹微。她家也在怀城,我却这么长的时间不记得去拜访,我为自己险些遗忘这件重要的事感到惭愧。

  我照着自己抄写的地址寻访了过去,想象着这位叫张华的少女一定和我心中的小华一模一样,想象她的父母见到我拜访时的反应。我走进了城东青园路,这对我来说是一条熟悉的马路;然后我走进了自己更熟悉的嘉禾小区,于是我突然意识到了这么多天我遗忘这件事的真正原因。

  当我摁响4栋603号的门铃后,门打开,我的前岳父岳母迎接了我的到来。

  两位老人神情落寞,却为我的到来显露出欣慰和激动。丧女之痛至今尚未在他们的神情上完全挥去,屋内的空气还隐隐散发着忧伤寂寞的气息。

  看着亡妻父母那令人心碎的面容,我之前一种奇特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因为生死之间产生的巨大鸿沟,使我对亡妻的思念日益炽烈,甚至前所未有地出现了爱的感觉。此刻,两位老人忧伤的面容,仿佛成为我与亡妻之间的一道活着的桥梁。我突然想看看亡妻身前的遗物,两位老人自然同意,带我走进她婚前的闺房,我在这里感受着她作为一个鲜活生命时在这世间曾经生动的存在。

  我翻看她从出生起保留至今的遗物。这些她的父母都悉心保存着。我打开一份相册观看,进入了她生前经历的世界,那里记录着亡妻从小到大一个个生活片段。有些过于久远泛黄的照片,给我以亲切的感觉,好像亡妻的童年是跟我青梅竹马,早已在我心中,与我度过了漫长的美好时光。

  我的目光停留在她与一个陌生男子的合影上。

  “这个人就是她的前夫。”她的父亲说,“你知道的,我们女儿在你之前有过一次很短的婚姻,就是跟这个人。”

  “哎,谁知在一起只短短半个月就……”

  她的母亲忧伤地唏嘘,好像现在让她悲痛的是她女儿与前夫的事情。这不由得触动了我,我觉得如果前妻一直跟这个人在一起,也许不会有今天。

  我从前岳父母家出来后,径直返回城西杉树林边的寓所。我坐了三站公交车,公交车不能直达,我继续走了很长一段路。在邻近城郊的马路边,有个青年在一家路边小店问路。我经过时他正好问完转过身与我迎面而对。他的面容令我感到面熟,我马上想起了前妻相册中那位青年。

  他好像并没有问出确切答案,在路口思索了几秒钟后,选择了我也正要走向的岔路。我跟在他后面,不由自主地注意起他来。不知不觉,我跟着他靠近了一片杉树林,我看到他走进一座平房,不久后又走了出来。他走出来后的神情有些失魂落魄。

  他走进了那片杉树林,我也跟着走了进去。落叶腐烂的气息在我们脚下发出复活般的声响。他在一颗杉树下坐好,背靠大树,我自然地走了过去。他看我的眼光没有表示出丝毫反对,相反我感觉他似乎对我微微点头示意。我在一棵与他相邻的杉树底下坐下,好像我们早就在此约好了似的。

  我们正式谈话是三五分钟后开始的。在此之前,他先确定了我能够听完他冗长的讲述,这才开始述说。

  “曲鸿祥生于1631年,凭借一种让人想不到的匪夷所思的长生术,活了几百年。如果他今天还活着,那他就有三百八十七岁了!”

  “严格说,那不叫长生术,而是一种生命移植法。”青年神色凝重地说,“这简直是世间最邪恶最贪婪的邪术!把某个人的生命移植到自己的身上,以对方的死来增长自己的寿命。”

  “但是坦白说,这种邪术的真相与其说是把别人的生命移植到自己身上,”青年以公布一种旷世绝密的语气说道,”不如说是把自己移植到别人的躯体上。人所有的器官都有使用年限,所以人终将一死。可如果抛掉衰老的身体,不断把他人年轻的躯体变成自己的身体,就可以永远活下去。”

  “曲鸿祥在清朝康熙年间已经实现了一次改头换面,人们看到的其实是他堂弟的形象。只是因为堂兄弟长相相近,而且人们以为人老了模样走形,所以村民们没有看出来。曲鸿祥一百一十七岁失踪的时候,人们看到他那个徒弟,其实才是曲鸿祥本人。几百年来,曲鸿祥每当感到自己生命无多时,就寻找一个年轻宿主,侵占对方的身体,变换着各种模样,以这种卑鄙邪恶的方式,活到了今天!”

  我问他:“那个九十岁临终老人认出了他是怎么回事?”

  他说:“也许是将死之人的灵光乍现,得以见常人所不见。”

  “确定今天还活着?”

  “曲鸿祥最后一次出现是文革时期,地点就在离这里不远的我的家乡江西萍乡。那时他看上去大约有四十岁左右。“

  在结束了与青年的交流或者说倾听后,我径直往我的寓所——杉树林边的那座平房走去。我有一种预感,我这次进去又会看到张华。即使这次没看到,不久也会看到。这位叫张华的女孩没有死,只要她在我心中,她就不会死。我强烈地感觉到张华不久又会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这种预感是与这个青年接触后产生的。我不由得回头望了望他,他还坐在杉树底下,目光深邃地望着别处。在对他远距离的观望中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和他面对面时的麻木——他和上次我见到他时一模一样。而这种情况,在我离群索居的生活中已经少之又少。

  我愉快地回头向寓所走去。此时此刻,我无比坚信当我打开房门,会看到张华热情地迎接我。一切波澜好像都不曾发生,我只是出去一会儿,像平常那样回家而已。而她张清秀质朴的面庞,我已经看了二十年。

2018年夏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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