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与月亮

作者: 段家橘子 | 来源:发表于2017-10-28 10:15 被阅读40次
    瀑布与月亮

    五年前的夏天,他第一次遇见何施。

    那天是在校车上,他急急的赶上车,站在车厢里寻找座位的时候,何施正坐在窗边,出神的望着窗外。天气太热了,他脸上的汗争先恐后的往下流。他一屁股坐在她身旁的空位上,座椅震了一震,她没有扭头,依然望着窗外,耳朵里塞着两只耳机。

    车程有些漫长。途中他试图跟她交谈过几次,但始终没有回应。于是他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的肩膀,问,同学,你在听什么歌?她扭头看着他,摘下一只耳机,面露疑惑。他耐心的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表情看起来温和友好。

    瀑布声,她回答。

    什么?他下意识的问到。

    纯音乐,瀑布声。她耐心的又解释了一遍,虽然这耐心只有六个字,但足够让他明白。

    她破天荒的给他看手机,播放界面没有歌词,只写着歌曲名字: 10 Hz Alpha Waterfall。他了然的笑了,问她为什么不去看真正的瀑布,既然喜欢听瀑布声,去听现场版多好?

    没有钱,没有时间,没有机会。干脆利落的说完这三个没有之后,她没等他接话便塞上另一只耳机,扭头看向窗外。他看出了她的不耐烦,也没再说话。解下背上的画夹放在膝盖上,他无聊的盯着前面的座椅发呆。

    过了一会儿,她扭过头来,转了转有些僵硬的脖子,然后一眼看见了他的画夹,上面沾染了乱七八糟的颜料。她看了眼画夹,又看了看他,抿了抿嘴,表情有点犹豫。她小心翼翼的问他,这里面是你的画吗?他回过神来,笑着点了点头。接着,他打开画夹,拿出一张油画给她看。那是一幅油画泼彩,色彩鲜亮喜人。她其实看不太懂,于是问他,这是一条金鱼吗?


    金鱼?他心里忍不住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这种泼彩画或许一万个人会看出一万个不同的东西,但显然第一次有人说它是一条金鱼。他低头重新看了看自己的画,停顿了几秒,眯着眼笑了,似乎对这个解释十分满意。然后他看着何施的眼睛,对她说,它可以是金鱼,也可以是你眼里的任何东西,但是金鱼这个答案显然再合适不过了。

    何施顿了顿,仿佛受到了鼓励似的,大胆的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她说,我喜欢它的颜色,但我觉得这条金鱼的眼神太亮了……我是说,鱼类的眼睛都很呆滞,但你这条的眼睛像两道射线,太刺眼了。她仿佛被打开了话匣子,头头是道的说着,一点也不在意自己门外汉的身份。

    他觉得有道理。金鱼是很美的物种,它们亮丽的色彩和呆滞的眼睛经过某种古怪的排列组合,形成了一种冷漠奇异的美。如果这双眼睛变得灵动起来,便显得过于艳丽热情,反倒让人觉得兴致索然。

    这种对金鱼的认同感让他重新审视起了眼前的女孩。说实话,何施的脸称不上美,身材也不算纤细。她的脸圆圆的,眼睛是单眼皮,睫毛长却稀疏,没有刘海,中长发,额头上有细密的汗水。但她肤色洁白细腻,在阳光中莹莹的泛着玉一样的光泽。她穿着荷叶袖的短上衣,看起来像是棉麻质的。由于坐车的缘故,衣服的下摆有些微微的皱了。她的发绳有些开线了,凉拖上的细钻也掉了几颗,但这些丝毫不影响她的美——没错,由于一条金鱼,他开始觉得何施有着无与伦比的美。


    旅途还有四分之一,何施看向窗外的时候露出来的侧脸也只有四分之一。她的脸在窗外枝叶间漏下的阳光中明暗交替的变幻着。他看着她,挽起袖口,开始在心里创作一幅画。她的轮廓很快就勾勒好了,他开始肆无忌惮的给她上色。

    她的头发是黑色的,轻微的自然卷。发尾有些干燥分叉,这是这些极速生长的青春期女孩共有的特点。一小片阳光驻扎在她的头顶挺久了,那里的头发应该有些烫手,他想。她的眉毛有些淡,如果再淡些会让人觉得它们是不是忘了长出来。她的手指纤细莹润,有些月光的皎洁。他拿起画笔,蘸了点蓝色,想着,她的手涂上宝石蓝色的指甲油必然会很美。他又低头看了看调色盘——嗯…橘红色或许也可以,但橘色过于温暖了。

    他笔下的何施要有金鱼一样的美。

    这时她的头发应该染上些银色,在落日和寒风中散发着颓败的生机。当她涂着宝石蓝的手指撩起耳边一缕散落的头发的时候,会让人想起一件景德镇蓝瓷,或者想起一只蓝色的月亮,或者是其他东西,总之是蓝宝石一样的物什。

    她的皮肤如果有些瑕疵会更好——于是他涮了涮笔,蘸了点浅褐色,给她画了两片小小的雀斑。这样她笑起来的时候会显得调皮生动一些。她的口红不该这么艳丽,不,她不涂口红最好。于是在他的画笔下,她的牙齿雪白整齐,嘴唇是灰白色的,有些干燥。这片小小的白色系使她看起来更加干净独立。她噗嗤一声笑的时候,光线打在她脸上,让人想起冬日里枝杈上薄薄的积雪。


    他和何施就这样因为一条金鱼认识了,一恍眼就是五年。算了算,他爱她也有五年了。时间过得真快。这些年他为她画了无数画像,但最爱的那幅宝石蓝一直刻在他心里,他从不给任何人看。那副画记载了他们的相遇,它是动态的,像是一段影像,有画面,声音,漫长的光影交错里,一祯一祯,全是她的脸。

    何施不是个普通的女孩——他早就这么觉得。她的美是颓废的,但有些过于颓废了。当然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毕竟美这种东西最容易过头。但其他人不这么觉得,他们只觉得何施不正常。何施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朋友。是的,这讲起来难免有些难为情——五年了,何施还没有接受他的追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上是她的朋友,她这人向来冷漠,连笑容都很少,五年了,他从来没有听何施提起过任何人,包括她的父母,这有时候让他感到迷茫,何施在意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她有在意的东西吗?

    他有时候甚至悲观的认为,何施要跟她播放器里的瀑布声过一辈子了。她形影不离的只有那该死的瀑布声。

    很多人说何施生病了,但他不这么认为。她虽然不善良,但也从来不伤害任何人,不议论任何事。他们之间谈论最多的就是他的油画,何施既然愿意谈论这些画,就说明她心里至少有一点喜欢它们吧?是这样的,绝对没错。

    他的情绪经常在这种小小的乐观与巨大的悲观中交替——乐观是因为何施,悲观也是因为何施。五年了,何施从来没有变过,她不愿为他改变哪怕一丁点。他为这个感到气恼,为什么她不愿意做出一丁点改变?她明知道自己可以变得更好,也明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会陪着她。

    他的付出像是雨水,而何施扎根在沙漠。他日复一日的浇灌着她,为她补给养分。她也一滴不漏的吸收了这些雨水,但五年了,她一点也没有长高,她的叶子还是那样漫不经心的耷拉着,你懂吧?那种无力感。

    但何施一直涂着他送她的指甲油。是深沉的宝石蓝色,衬的她的手愈加洁白。何施或许不知道,这颜色成了她身上唯一让他感到心安的东西。


    他突然想起某年的夏天,空气燥热,一只剥了一半的青橘不知为何被遗忘在桌子上。过了小半天,暴露在空气中的那部分橘瓣已经缺水干燥,表面干枯的纹路让人兴致索然。他洗过手,拿起那只橘子,剥掉剩下的皮,发现里面的果实依旧湿润柔软,清香可口。他想,何施就像是那个剥了一半的橘子,被搁置并不是她本意,她也不该在别人眼中变得像现在这样无趣乏味。她内心有一部分隐藏的、最深的、天真的柔软,而这部分柔软似乎只有他知道。虽然他无力剥开剩下的橘子,但他知道她的内心其实是有纯真、善良的部分存在的。

    他觉得自己足够了解她,因此有时候近乎执着的想要改变她。想把她变成一颗不谙世事的种子,种在热带雨林,然后他自己也变成了一颗种子,就长在她身边。看她日复一日,长的粗壮茂密,肥美多汁,便愈发觉得那才是她的归宿。她不该生长在温室里,只有原始森林的枯枝败叶和蛇蝎毒物才能养育她。他这样想着想着,天很快就黑了。他脱了鞋爬上床,对自己说,或者,我来做她的雨林。

    这个夜晚太静了,只有一只飞蛾奋不顾身的撞向玻璃,发出细闷的声响。那是凌晨三点了。雨林哪里都好,就是虫子太多了,我们去的时候需要多带些花露水。睡着前,他迷迷糊糊的想着。


    后来的某个冬天何施走了,说要去看瀑布,录一段真正的瀑布声。他问,去多久回来?她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说,不知道,或许很久。你知道的,这个季节瀑布不太好找。他又急急的问,看瀑布需要那么久吗?对,需要那么久。她抬起头,目光坚定的看着他说。

    他知道,那个坚定的眼神意味着,何施不愿他们一起走。

    最终等到了她出发的日子。在机场,她用力拧着鼻涕,鼻子红红的。他问,你感冒了吗?她搓着手回答,嗯……有点着凉了,这鬼天气,忽冷忽热的。说着,她吸了吸鼻子,又抿紧嘴,使劲儿想从鼻腔挤出一股气,但显然没成功——看得出她在很努力的同鼻塞作斗争。

    他看着她的帽子,背面的兔子尾巴跑到了前面,这让她看起来有点滑稽。你的帽子戴反了,他说。她摸了摸,哦……是的,谢谢。然后拽着帽檐顺时针挪了半圈。

    挪完帽子她转身便走了,没有回头,甚至连个招呼都没打,就拽着行李箱,那么直直的奔向登机口。这让他觉得她像一只狠心的螳螂,举起镰刀,没有丝毫犹豫的咔嚓一声就把自己斩了,然后大摇大摆的离开了。螳螂走到登机口的时候,他看见她背对着自己举起右臂,轻轻的挥了挥手。他没空体会其中告别的意味,只看见她指甲上的宝蓝色已经斑驳脱落的不成样子。他仿佛在这死去的色彩中感受到了结局,便没来由的觉得眼眶发酸。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他看见她远去的背影像一沓老照片,哗啦哗啦的在飞速氧化褪色。


    他着实不想继续见证这照片以惊人的速度变得面目全非,便毅然决然的回头准备离去。转身的瞬间,突然听到她大声的喊着自己的名字。于是他像个肥胖的芭蕾舞演员一样焦急而又笨拙的转过身去。她踮着脚尖,一只手拖着巨大的行李箱,一只手高高的举起,用力的朝他挥着,她的帽子又歪了,脖子上垂下的围巾随着她挥手的动作在空中不知所措的摇摆着。

    终于,在他望向她的瞬间,她的脸上缓缓的孵出了一个月亮般的笑容,这笑容化作一轮稚嫩的月亮闯过汹涌的人潮向他冲来。寒冬里,这个跌跌撞撞的月亮散发着炽热的温度。于是他急忙伸出双臂,张开怀抱,手足无措的向前,这轮莽撞冒失的月亮终于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它的力度可真不小,撞的他的胸口有些钝钝的疼。疼的他想要流泪,想要抱头大哭一场。最后他解开大衣,小心翼翼的将这个月亮紧紧的裹在了自己单薄的外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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