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覆天下,许卿繁华

作者: 月之恒27 | 来源:发表于2017-04-16 10:52 被阅读219次
翻覆天下,许卿繁华

1

又是上元佳节,宫中灯火如昼,满目繁华,宫人穿梭往来不绝,帝后于崇明殿设家宴,共赏花灯歌舞,各宫同乐。

舞凰称病未去,倚在关雎宫的贵妃榻上,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宫女悉数退去,空旷的宫殿里,丝竹不闻。入宫三载,每逢上元节,舞凰总是如此,枯坐一夜,清酒相陪。齐帝也不多问,只是嘱她好生歇息,剑眉下一双犀利的黑眸,翻卷着沉沉的暗涌,又转复如常。宴席之上贵妃之位空了三年,朝堂后宫私下揣度,却无人敢当众妄自非议。内容不过是贵妃身份微妙却不自知,恃宠而骄之类。齐帝许她贵妃之位却并不恩宠,鲜少驾临关雎宫,也只是坐坐便走,这个妃位如摆设一般。若非如此,恐怕她还会担上惑乱朝纲的名声。舞凰想着,就嘲弄地笑起来,映着月白清辉,绝色倾城。

烟花次第盛开,一派惊艳繁华,璀璨了舞凰的目光,一双漆瞳里倒映着盛大的缤纷,和冰冷的绝望。一杯清酒入喉,绚烂的夜空中那人的脸不断浮现,她笑得痴了:“如是繁华,一如当年,子皓,今夜你可会入梦?”素手微垂,玉壶滚落,残酒迤逦而去,遗留满室清香。

2

“都洒了,我喝什么?”一声慵懒的质问于殿外响起,一人信步而来。一身月白长袍,墨发用一根碧玉簪松松挽起,眉心一点海棠标记清辉灼灼,目光所及,尽是潋滟风情。舞凰抬眸看去,不禁蹙了眉头,“又是你。”面前的人拾起酒壶,寻了个地方坐下,嗤笑一声:“又在想你那有情人了?”舞凰面上微红,不掩薄怒:“空蒙,你不在树上呆着,下来干嘛?”空蒙摇摇酒壶不以为意:“如此佳节不应辜负,月色正好,可饮一杯无?”他笑得魅惑,舞凰叹了口气,添了酒,兀自饮起来。

看她闷闷的只顾灌酒,空蒙掩了眸底情愫,似不经意般说道:“我虽是海棠花妖,却也历经人间百年,悲欢离合,总也分明。你我相识已愈一载,这心伤,还未好么?”舞凰抬头,看到他一向轻佻不羁的脸上似有悲悯。她咯咯笑起来,皓腕前伸,又添了一杯,双眸染了酒气,朦朦胧胧。空蒙见她已是半醉,皱了皱眉,终是未阻。舞凰一改之前的冷漠,前尘往事,絮絮地,径自道来。

3

我与他,相识于贞元十四年的上元节。我趁父皇设宴无暇顾我,偷溜出宫。京都的街巷笑语喧哗,我覆着鬼面穿梭其间,新奇而欢乐。大夏民风开放,街巷中随处可见携手同游的青年男女,眉目含情。我信步闲逛,走过放天灯和杂耍的人群,看到了一盏精美的莲花灯。我伸出手去,不想已有一人当先摘下,我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他回头,长身玉立,青衫磊落,腰间一枚温润华贵的玉佩,脸上覆着鬼面。“小姐也喜欢这莲花灯?”狰狞的鬼面下,他声如碎玉。我怔了一下,忙摆了摆手道:“你先看上的,君子不夺人所爱。”他朗声一笑,“那就却之不恭了。”我遗憾地看着他问了价钱,提起了花灯。“喏,送你了。”他把灯递过来,一双手洁白修长,骨节分明。我一时语塞。“君子成人之美。”他朝我扬了扬下巴,手里的花灯光华流转。我接过来,想了想提议道:“既然你我二人都中意这花灯,不如我们结伴,这灯……我不能带回家中,回家之时,我将它交还于你可好?”他怔了怔,爽朗一笑:“好啊。”于是我便跟着他,听他不紧不慢讲着大夏的风土民俗,坊间趣事,慢慢地,红了脸颊。

走至猜灯谜的摊上,我从袖中找出事先备好的木牌:“我想在这木牌上写下心愿,听人说,挂得高高的,一定能实现。”他言笑晏晏:“你写完我帮你挂。”我心生雀跃,想起父皇的旧疾,认认真真地写了一个阖府安康。“也为自己许个愿吧。”他转过了身。我想了想,做贼一样龙飞凤舞写了一行,怕他看见,还非要自己挂。他始终负手而立,鬼面下不辨容色。“你不写么,我这里还有木牌。”我把笔递给他,他接过还于摊上,淡然道:“裴某暂无所求。”居然是一个没有愿望的人么……看着木牌随风而动,仿佛承载着少女心事,婉转悠然。兀自想着,突然听他道:“在下裴子皓,与小姐相识,荣幸之至。”他摘下鬼面,浅笑安然。我愣愣地看着他,原来这就是宫中相传的月华公子裴子皓,当朝右相裴炎独子,父皇曾赞他胸有丘壑,形似月华,果然面如朗月,目若星辰。我将鬼面摘下,温声道:“你唤我舞凰便可。”他眉头微动,浅浅一笑:“舞凰。”我瞬间红了脸。

耳边烟火骤响,我抬头望去,夜空如昼,满目锦绣光华,我扬起嘴角,宫墙之外的烟花,果然更显灿烂。转过头去,却见他正望着我,笑得温柔,盛放的烟花下,遗世独立,美好得我再也移不开眼。

回宫后,父皇见我请安,屏退众人,抚须一笑:“阿凰玩得可开心?”我唬了一跳,张口结舌。父皇并未生气,点着我脑袋曼声道:“就你那点子三脚猫功夫,就能跑出重重宫门了?父皇看你在宫里无聊的紧,也没去管你,遣了大内侍卫随行护驾,阿凰以后可不能乱跑了,让父皇担心。”说着猛咳几声。我笑逐颜开,忙替父皇顺着背道:“阿凰知错,还是父皇最好了!”父皇微闭了眼,似笑非笑:“阿凰可见着裴相家的公子了?”我一惊,期期艾艾道:“果然什么都逃不过父皇的眼睛……”父皇看着我微红的脸噗嗤一笑,打趣道:“朕的阿凰,长大了呀……”我的脸更红,听到父皇说:“裴子皓,年十八,有文韬武略,为治世良才,兼之性情通达,倒也配得上朕的阿凰。等阿凰及笄了,就让他做你的驸马可好?”我羞得跑出去,听到身后父皇朗声大笑,十四年来第一次,欢喜非常。

我开始期待着长大,开始满怀心事,望着殿外的海棠树,想到烟火下子皓温润如玉的身影,便傻笑起来。

4

舞凰仰头又是一杯,望着杯上繁复的雕花不言,良久,又吃吃地笑起来,终是不敌酒意,阖然睡去。双颊微红,醉颜娇俏,眼角一滴清泪缓缓滑下。空蒙叹了口气,正要伸手替她拂去,忽然听到殿外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萧衡进得殿来,看见舞凰醉卧榻边,形容消瘦,未施粉黛的脸上泪痕犹在,俯身将她打横抱起放于床上,盖了薄毯,起身踱了几步,还是坐在了床边。空蒙斜倚在海棠树枝上,他耳目极佳,很容易便听到齐帝的声音,低沉而落寞。

“舞凰,你进宫三年,这上元节也缺席了三年。你还在怪朕对不对?可朕能怎么样。朕自知愧对于你,强权抑或真心,对你都毫无用处。舞凰,朕的舞凰啊……已经三年了,朕不想再等了,既然你忘不了他,那朕就帮你忘记吧。”齐帝起身,在舞凰唇际落下一吻,旋即离去。

空蒙望着他出了殿门,上了步辇,一行宫人浩浩荡荡,融入了灯火辉煌。于是摇摇脑袋自言自语道:“都走了,甚是无趣,罢了,睡觉睡觉。”

5

第二日舞凰醒来,听宫女说起,方知昨夜萧衡来过,有些意外。不过多时,旨意到达关雎宫,萧衡要她随驾侍墨,舞凰更是惊讶,也不便多言,命宫女稍事梳洗,去了乾元殿。

萧衡貌似并无它意,大多时候,舞凰都是呆在他身边,萧衡批阅奏折,她静坐一旁,二人并无交流。舞凰换了个地方发呆,也没什么不惯,只是闲极无聊,总会看到案几后的萧衡。萧衡出身将门,长年驻守北疆,脸上有着风霜和战场留下的刻痕,剑眉深目,高鼻薄唇,此时处理国事,敛了满身帝王霸气,只余静默。舞凰怔怔地出神,想起那年初见。

6

彼时萧衡官拜威远将军,统领二十万大军驻守北疆,回京述职。舞凰时年十四,夏皇溺爱非常,就趁萧衡入宫觐见,壮着胆子偷瞧。萧衡紫衣玉带,丰姿伟仪,因长年习武,一身官服穿起来甚显英武刚毅,不同于京中贵族的慵懒萎靡。只是相隔甚远,看不清容貌,舞凰玩心顿起,趁他叩拜退出,遥遥跟了上去,寻机再探看一番。

谁知前面稳步而行的萧衡突然停下,转身盯着舞凰,而后似笑非笑:“臣威远将军萧衡,参见昭阳公主。殿下随臣一路,可是有事?”舞凰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他,许是久经沙场,面前的人总有种冷酷邪魅的气息,让她微微瑟缩。“没事啊,就想看看声名远扬的威远将军到底是什么样子嘛。”“那现在殿下可看清了?”萧衡戏谑。舞凰嘟囔道:“也就是两个眼睛一个嘴嘛,没什么不同。”萧衡大笑:“公主有趣。”舞凰突然想到什么,问道:“你怎知我是昭阳?”萧衡淡笑,负手而立,“传言皇后娘娘怀孕之时,有飞凰入梦,殿下降生时霞光漫天,皇上大喜,封号昭阳,改号贞元,宠爱非常。遍观宫中,敢偷听尾随的适龄公主,唯殿下一人而已。”舞凰暗叹,果然太子哥哥说得没错,习武之人的耳朵最是好使。终究还是不服气,问道:“那你觉得我与传言相比怎样?”萧衡嘴角含笑:“也就是两个眼睛一个嘴,没什么不同。”两人相视大笑。

7

如果一切不曾改变,这辈子,会不会和子皓相携终老,儿孙绕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所爱之人渐次离去,唯她一个,在这深宫中看着流水落花,日复一日地沉寂下去。

萧衡处理完国事,总会带着舞凰在宫中漫步,舞凰不言,他也不语,只是日日让舞凰陪在身边,亦或,日日陪着舞凰。她喜欢海棠,他便遍植海棠,她不耐喧嚣,他便免她后宫的例行问安,她爱吃的点心菜式,爱看的书,他都记得,连午膳多进了什么,晚膳都会再做一份传上。舞凰自小长于宫中,嫔妃的明争暗斗,她看得太多。这样的独宠,必会引来各宫的嫉恨,然而她始终过得安然,没有流言,没有加害,连后妃们的抱怨,都不曾听到一句。若不是萧衡,谁有这强权护她周全。萧衡无子,来自前朝后宫的压力,舞凰猜也能猜出几分,萧衡却从不多言,独自苦撑。

看着他的疲惫和苍白,舞凰苦笑,这又是何苦呢。她独坐于关雎宫,捧着酒杯,失了神。面前风情万种的红衣男子,散着一头墨发,听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陈年往事,也并不打搅,兀自喝着酒,额间的海棠花印散发着灼灼光芒。

8

后来,我以为的一世美好戛然而止。

贞元十五年,北漠勾结狄戎、西羌来犯,气势汹汹,逼近京都,父皇病体沉疴,经此一事,旧疾复发,不能言语,不久便去了。太子哥哥继位称帝,整日里忙得焦头烂额,我的及笄礼,便在国丧和战乱中,悄然度过。

萧衡披甲出征,率虎狼之师,前后夹击,深入叛军腹地,数次奇袭,离间三方联盟,内乱顿起,一路势如破竹,用兵神诡,北漠溃退,死伤无数,不光击退了进犯之敌,还收复了十年前被北漠占领的五座城池约四百里肥沃的土地。捷报不断传来,京中一时欢腾,民间更有萧衡塑像,供于家中,日日参拜请求庇佑,暗卫呈上探报,皇兄指节泛白,紧抿着唇角,猛得摔了茶杯,看得我心惊肉跳。“舞凰,你先退下。”我行了礼匆匆告退,听到皇兄不带一点温度的声音:“召右相、征远将军速来见朕。”我惶然无措,想起那傲视九合的身影,暖阳下,蓦地打了个寒战。

几日后,皇兄下旨,着子皓城外接迎萧衡,替天子犒军。临行前,子皓约我一见。他似有心事,强笑着抚了抚我脑袋:“待我归来,便求尚于你。”我目光闪闪,满脸红晕:“好,我等你回来。”他突然将我扯进怀中,闷声道:“定不负相思意。”而后跃马扬鞭,头也不回地离去。

后来的事,在萧衡登基之时慢慢传开,皇兄不满萧衡功高震主,然朝中军备废弛,与萧衡硬碰硬,怕是讨不了好,右相出策,着子皓犒军,在接引萧衡上殿参拜之时将其控制,收缴兵符,征远将军随后,率军十万,以备不测。不想皇兄另下了密旨,于萧衡上交兵符之后将其软禁,分割旧部,若有反抗就地格杀,同时制造萧衡与北漠往来书信,对外宣称萧衡勾结外敌拥军反叛,届时不光收回兵符,还能永绝后患。皇兄年轻气盛,想要一劳永逸,却低估了萧衡沙场中磨练的敏锐。

萧衡暗探数次,心知有异,大军驻守关外,相持不动,征远将军急使奏报,皇兄思量萧衡二十万大军刚刚经过恶战,损失惨重,亟待休整,便趁此机会让征远将军以萧衡心生贰心为由,奉明旨平叛。不料萧衡与征远军中内应里外呼应,轻骑夜袭,斩杀征远将军和子皓,兼并十万大军,率军三十万攻入帝都,皇兄自缢,大夏城破国亡,万里疆域,改姓为萧。

萧衡称帝,国号齐,改元元朔,大夏皇族,尽数流放。我不相信子皓离去的消息,我闹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固执地等着他回来找我,直到萧衡派人送来了子皓的遗物。那是一块木牌,久经摩挲,光可鉴人。写着:愿得一人心——舞凰。正是贞元十四年与他相遇时我许愿的木牌。翻过背面,上面一行字迹铁画银钩——白首不相离。木牌浸了血,透着暗红,映在我眼里,似着了火。当日一别,竟成永诀。

元朔元年,萧衡力排众议,封我为贵妃,赐居关雎宫。我始终神色恹恹,每天只是盯着木牌出神。册封当夜,萧衡驾临关雎宫,微醉的眼眸不似平时深邃,我转过头,不理不睬,萧衡静坐片刻,沉声道:“舞凰,你在怪我。”我冷笑一声:“臣妾怎敢。”萧衡并未生气,径自说道:“自古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我在朝内各处均安置了内线,不为反叛,只为自保。你皇兄太过心急,陷我于死境,我无路可退。”我盯着他的双眼,笑得讽刺:“皇上无需解释,只是,确是你夺了大夏,灭了皇族,杀了子皓,我们之间,隔着国破家亡之仇。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到死都不会原谅你。”萧衡双目赤红,伸手钳住我下巴,发狠说道:“不错,我是杀了裴子皓,他本来不用死的,但是你喜欢他,所以我杀了他!你给我活着,若你敢自尽,我将千里之外的大夏皇族,尽数屠尽,为你陪葬!”萧衡甩袖离去,我跌坐地上,指甲深深嵌入手心。

9

空蒙看着舞凰絮絮叨叨,把玩着酒杯容色淡淡:“大夏至贞元年间,朝中弊病日显,士族世袭罔替,子弟夜夜笙歌,皇室所能把握的军力有限,兼之长年安逸,早失了威仪。这个王朝,早已气数将尽。舞凰,你不是不知。萧衡励精图治,逐步改革,民心汇聚,已显盛世气象。说到底,百姓根本无所谓天下姓谁,唯愿世道清平民生康泰而已。而今你反复用萧衡所为来麻痹自己,只是怕爱上他。你很懦弱,一直都是。开始不敢死,现在不敢爱,今后,连恨的勇气都没有了,一辈子这么长,你还能干什么?”

舞凰手中酒杯滚落,脸上满是清泪,终于哭出声来。

此后,对于萧衡的百般呵护,舞凰不再如以前一般抗拒,偶尔一笑,萧衡会愣神半天,然后开心得像个孩子。

10

元朔四年秋,关雎宫内。

萧衡命宫人在树上系了秋千让舞凰坐,此刻正推着她玩,平日冷酷的脸上满是柔情。舞凰抬眸望着花间斑驳的阳光,在轻柔的摇晃中,不觉想到,若是岁月一直如此静好,此生,也足矣了。

正想着,萧衡身边近侍急急而来,打破了一派静谧。那近侍压低声音:“皇上,北疆急报。”萧衡一滞,按住舞凰欲起身的双肩,语带紧涩:“无事,我去去就来。”舞凰看着他匆匆离去,更觉不安。

当日,萧衡召见众臣,乾元殿一夜灯火通明。随后几天,萧衡与列位将军部署兵力,分析敌情,安排后方,各部尚书出出进进,眉头紧锁,案上文书奏报堆积如山,萧衡几乎昼夜不眠,每日只在乾元殿小憩片刻。

舞凰心中惶惶,正想去看看萧衡,他却径自来了关雎宫中,眉梢眼角尽是疲惫。舞凰沏了茶,听萧衡说道:“我已下旨,左相纪谦暂代国事,我要亲征。大军后日出发,我来跟你告别。”舞凰有些无措:“必须得亲征吗?”萧衡揉揉眉心,笑道:“朝堂积弊已久,我虽大力整饬,奈何时间太短。我昔年的亲信部将须镇守四方边境,保持威慑,眼下朝中可用的将领并不算多,我若不亲征,此战实在没有胜算。”舞凰讷讷说道:“你要小心。”萧衡突然握住她的手,眸色复杂:“舞凰,我直觉此次没有那么简单。北疆上次战败距今不过四五年,若非助力,何来如此声势。我离开后,你要保护好自己…等我回来……。”

11

萧衡走的那天,舞凰站在城楼上,风太大,吹得战旗猎猎作响。她看见萧衡一身戎装,长袍翻飞,身姿笔挺,马势如龙。萧衡回头定定地看着她,挥了挥手,大军开拔,尘土飞扬。想起当年子皓一去不归,有着与现在相似的背影,坚定而决然。舞凰捂着胸口,努力压抑着慌乱。

萧衡走了两月有余,战报不断抵达,战况从一开始的顺利突然急转直下,舞凰四处打听,猛然发现,不知是从何时起,她开始慢慢在意他。她突然很想念午后的树下他摇着秋千的身影,很想念他数着她爱吃的菜名时的笑容。

晚上,舞凰坐在秋千上,空蒙坐在树枝上,相对无言。宫女突然来报:“皇后驾到,娘娘快起身迎接。”她看向空蒙,“皇后从不来的,这是怎么了?”空蒙神色变了变,笑道:“放心,有我。”

皇后坐在主位,保养得宜的手抚着金色的护甲。“若不是皇上出征,本宫都难得见你一面。”舞凰敛眸:“臣妾不敢。”皇后冷哼一声,移步至她跟前,“皇上不想你跪拜本宫,连例行问安都免了,为了你一个前朝公主,不惜得罪朝堂,最打脸的,便是本宫这个皇后了啊。”舞凰许久不跪,膝盖微疼,还是垂首道:“臣妾知错。”皇后突然笑起来:“可是怎么办,皇上不会回来了,打今儿起,没人护得了你。”舞凰猛地抬头,不顾尊卑礼仪,“你说什么?”皇后瞥了她一眼,目光中的寒意让她发冷。“我说,皇上,回不来了。”

皇后越过舞凰,望着窗外一抹月色,喃喃自语:“他许我后位,赐予我的家族权力和荣耀,可是他不爱我。他心里只有你。他等你三年,我等他三年。我以为他会死心,结果我族中密探来报,他每次临幸之后与我共饮的酒中,都掺了致我不孕的药!这个后位,他始终是给你留着的!为了不让我挡你的路,连个孩子,都不愿给我。好,我得不到他的爱,那我就要了他的天下!北疆有了父兄的助力,会让他有去无回的。可笑他临走之前还下旨让兄长随行,以为就减少了京中对你的威胁,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连近身暗卫都留了一半给你。你说,我若让你为他陪葬,他会不会感谢我呢?”皇后满脸泪痕,笑得辛酸又癫狂。皇后谢氏,右相谢励,难怪萧衡走之前眸色深沉,原来早已起了疑心。战事告急,他只能命左相暗中筹谋,同时尽最大的努力保护好她,然后……坚决地,奔赴战场。她的心,冰凉冰凉。皇后疯狂地摇着舞凰:“一个前朝余孽,你说,你凭什么?你到底凭什么?”舞凰静静地望着她:“你过来示威,却不敢处死我,说到底,你和右相还并未只手遮天。我和皇上,都不会死。我就在这关雎宫,等他回来。夜深了,皇后娘娘请回吧。”跪得久了,膝盖都麻木了。此刻才知,萧衡这道免问安的旨真是有用得紧。

皇后恨恨离开,舞凰浑身似被抽去了力气,跌坐地上。空蒙扶她起来,她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萧衡还能回来吗?”空蒙顿了顿,捏得她肩膀生疼。“一定会。”

12

又是月余。

舞凰每日都在煎熬,白天着暗卫注意皇后的动向,秘密跟左相联络,晚上做着萧衡浑身是血的噩梦,大汗淋漓地醒来,脸上满是泪水。原来,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就这样走进了她心里。本以为,贞元十四年的结束,埋葬了她所有的天真和欢乐,未曾想那颗死去的心,在萧衡的浇灌下,又活了过来。若萧衡平安归来,她一定要告诉他,她愿意陪着他,一世安好。

这天,舞凰正翻看左相呈递的密信,突然宫人求见,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娘娘随我来,皇上在等着您。”她急得跳起来,还未梳妆好就出了宫门。那宫人将她带到乾元殿,退了出去。她推门进去,手在发抖。

萧衡躺在床上,面色灰白。

舞凰的眼泪刷的一下涌了出来,几步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萧衡似有所觉,慢慢睁开眼睛,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来。“你愿意为我流泪了。真好。这四年,终是没有白费。”舞凰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是摇着头,眼泪湿了萧衡的寝衣。“我命左相盯紧谢氏,暗中剪除羽翼,通敌叛国,谋权篡位,想他也活不过一月了。北疆战事顺利,我兵行险着,虽受了伤,但拿到了北漠的兵马布阵图。咳,咳……我自知伤势太重无力回天,只盼赶回来见你一面。北疆战事已经安排妥当,不出十天,必有捷报传来……咳,咳……”舞凰攥紧他的手,感觉他的生命在渐渐流失:“你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萧衡笑得温暖:“我拟了密旨给你,我死后,放你离开……由我八名暗卫护送,他们知道……裴子皓在哪。”舞凰的眼睛,睁到最大。“我没有杀他。我这一生,没怕过谁,唯独对你,总是患得患失。咳,咳,我想着,若是最终也未能让你爱上我,就放你走,留他一命,或许你不会再恨我。”舞凰泪流满面:“我不恨你,你起来,太医呢?太医在哪?”萧衡摇摇头,眼神停留在殿内的烛台上,努力笑了笑:“贞元十四年与你初见,惊为天人。此后每天,我都在打听你的消息。上元节你与裴子皓相遇在盛大的烟火下,却不知,十步以外,我覆着鬼面,望着你烟火下的微笑,失了魂魄……咳,咳……我看到你挂了木牌许愿,我摘下来——愿得一人心,我在后面一笔一划写下——白首不相离,贴身收藏。灭了大夏,我命人把木牌给你,果然你看到木牌便不再哭闹,安安静静,不吃不喝。我成功地让你相信他已死去,却把他留在了你心里。我给你三年时间跟他告别,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忘记你,最终,还是任性地留下了你。帝王真情,如风霜刀剑,我欠皇后太多,也总是伤你的心。现在,一切都将结束,我希望……以后的你,偶尔……愿意想起我。”萧衡说了太多,疲惫至极,脸色愈加苍白,昏睡了过去。

舞凰泪眼婆娑,抚着他的脸说:“你醒来啊,我不出宫了,我陪着你,我再也不离开了。”萧衡一动不动。舞凰的眼泪倾泻而下,痛哭失声。

“别哭。”有声音在身后响起,舞凰回头,空蒙缓步走来。“空蒙,你有办法救他么?你是海棠花妖,你一定有办法救他对不对?”舞凰语无伦次,眼泪再一次涌出。空蒙望着她,绽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来。“你爱上他了。”舞凰泪眼朦胧地点点头。空蒙收起笑容:“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再不多言。

空蒙额间的海棠花印开始绽放光华,五色流转,包围了萧衡,片刻之后,萧衡面色转好,呼吸逐渐平稳。舞凰欣喜异常,转头向空蒙道谢,却见他额间花印淡淡,几乎无法辨识。紧张道:“你……不要紧吧?”空蒙笑笑,指腹擦去她脸上的泪水:“你还记得两年前你我初识吗?我想吓你一跳,未曾想你拎着个酒壶,冷冷说道:外男私入内闱,杖毙。后来我们相识,我要你给我取个名字,你说,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你就叫空蒙吧。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我看着你痛苦地回忆裴子皓,又看着你慢慢喜欢上萧衡,你的每一滴泪,都像是落在了我心上。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么多,没了花魂,你就当我是睡着了吧,等我醒来,一定会去找你。”空蒙的身体,化作无数海棠花瓣,消失在舞凰面前。

13

元朔九年。

舞凰牵着小皇子和小公主,身后跟着一行宫人,朝乾元殿而去。萧衡正在案后批阅奏折,听到门外声响,笑着站起身来。小皇子伸出胳膊要抱抱,奶声奶气道:“父皇,母后做了点心和粥给你。”萧衡笑声清朗:“有劳阿凰。”舞凰将宫人呈上来的粥放在案上,柔声说道:“萧衡,我那海棠树下突然长出一棵金色幼苗,你说,是不是空蒙回来了?”萧衡皱皱眉:“他长大了还会变成男人么?”舞凰愣了一下:“许是吧。”萧衡手一挥:“我要拔掉他的苗苗!”被舞凰嗔了一眼:“小心眼。”萧衡大笑,轻抚舞凰的脸颊:“有位故人来访,过几天便到了,我带你见他。”舞凰望着他不动声色的脸,突然反应过来:“是子皓?”萧衡脸一黑:“说了多少次,不许这么叫他,你叫我都没这么亲切!”舞凰笑得开怀:“就说你小心眼。”

即使之前已做足了准备,看到殿内那熟悉的身影,舞凰还是悲喜交集,说不出话来。他仍然温润谦和,飘逸出尘。只是已过经年,曾经烟花下光华璀璨的公子,而今眸色愈加沉稳。“舞凰,你过得很好,我就放心了。”舞凰已渐渐平静下来:“你今后有什么打算?”裴子皓淡淡一笑:“皇上希望我入仕,我谢绝了,山河辽阔,我想随心而行。”舞凰点点头:“好。那你替我看遍山河。”

萧衡没有打扰他们,舞凰感激他的宽容,想到他此时可能躲在偏殿来回兜圈子乱想,嘴角就扬起深深的笑意。记忆里那个曾以为不会磨灭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淡去,只留眼前一人,让她想要加倍珍惜。

从此,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从此,任世易时移,白首不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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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同甘共苦

    待你富甲天下 许我一世繁华 我定不离不弃 伴你闯荡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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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翻覆天下,许卿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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